允枝跪坐在脚踏上,指尖有节奏地揉捏着她酸胀的双腿,九嬷嬷捧着描金茶盏迈过门槛时,铜盆里的炭火将茶汤映得发红。
"看来景儿对这个卫姑娘,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老夫人接过茶盏轻抿,温热的山楂陈皮香驱散了些许寒意。
茶汤表面漂浮的枸杞随涟漪轻晃,像极了她这几日悬着的心。
九嬷嬷将软垫往老夫人身后塞了塞,银丝绣鞋碾过青砖发出细微声响:"老奴早说过,少爷是念着卫掌柜生前情分,才将卫姑娘接回府。
"她眼角皱纹里藏着笑意,"那日家书里提到孤女,老夫人还连着三夜没睡踏实。
"老夫人叹了口气,茶盏搁在矮几上磕出轻响:"过了年景儿就二十二了,同龄人孩子都会跑了。
"她望着窗棂间漏进的月光,想起前些日子媒婆送来的生辰八字,又皱起眉头,"带回孤女本就惹人闲话,谁家姑娘愿意没进门就多个姨娘?
"话音未落,忽而想起霍流景席间疏离的态度,紧绷的肩膀才稍稍放松。
檀香混着药香在暖阁里弥漫。
老夫人望着帐幔上的并蒂莲刺绣,眼眶突然发烫:"说起来,我景儿最是命苦..."她声音发颤,"父亲的孝期未满,母亲又..."话音被哽咽截断,枯瘦的手指攥紧帕子。
九嬷嬷连忙上前,粗粝的手掌轻轻拍着老夫人后背:"老夫人可要保重身子!
少爷如今能撑起家业,全靠您这些年的教导。
"她从袖中掏出丝帕,"您若伤了身体,少爷在外奔波时,心里该多牵挂?
"雕花窗棂外,北风卷起廊下的铜铃。
允枝悄悄抬头,见老夫人擦拭眼泪的手布满老人斑,九嬷嬷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
暖阁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满室人影忽长忽短,倒像是被岁月揉碎的叹息。
梆子声"咚——咚——"敲过三下,子时的梆子声惊得廊下栖着的寒鸦扑棱棱飞起。
允依望着念儿眼下淡淡的青影,伸手按住她要去添炭的手:"念儿姐姐,你累了一天了,我来守夜,你去休息。
"念儿望着铜盆里将熄的炭火,终究点了点头:"那好吧,明日我再来替你。
"她拢了拢披风,提着灯笼往丫鬟院走去。
月光在青砖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深冬的风卷着细雪钻进衣领,冻得她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念儿姐姐!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念儿转身,见允枝裹着件半旧的袄子追来,鬓边的红头绳在夜色里晃出一抹艳色。
"今日不是你值夜?
"她停下脚步,灯笼里的烛光映得允枝脸颊发红。
"是允梅在守着。
"允枝喘着气,哈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
她左右张望了一番,神神秘秘地凑近:"你知道吗?
老夫人和九嬷嬷怕得紧——就怕少爷真看上那卫姑娘!
"念儿捏着灯笼穗的手指顿了顿:"为何?
""还不是嫌她配不上少爷!
"允枝撇了撇嘴,"我瞧着也配不上!
娇滴滴的模样,连端茶都不利索..."她忽然拽住念儿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念儿,要是你是大家小姐就好了!
""胡说什么?
"念儿耳根发烫,别开脸去。
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搅碎在斑驳的砖墙上。
"我说真的!
"允枝晃着她的胳膊,"你生得这般好看,又最懂少爷心思,要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保准能风风光光嫁给少爷!
"这话惊得念儿后退半步,灯笼险些脱手。
她望着远处霍流景院子里未熄的灯火,喉咙发紧:"以后不许再说这些浑话。
"她声音不自觉拔高,"主子的事,哪轮得到咱们议论?
"允枝吐了吐舌头:"知道啦!
也就和你说说..."她见念儿面色严肃,忙换了话题,"快走吧,再吹下去可要冻病了。
"两人踩着积雪往回走,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念儿攥紧灯笼,指尖几乎掐进木柄里。
寒风卷着允枝方才的话钻进耳朵,远处霍流景屋内的烛光忽明忽暗,恍惚间竟像极了她藏在心底,不敢触碰的梦。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念儿便提着热水踏进霍流景的屋子。
她熟稔地将青盐、牙柳枝依次摆开,又把浸着热水的巾帕轻轻搭在盆沿,最后取出霍流景惯用的白玉梳子,整套动作如呼吸般自然流畅。
霍流景披着外袍起身,睡眼还带着未散的朦胧。
念儿垂眸将漱口用的青盐递过去,动作轻柔却精准,连指尖相触的可能都巧妙避开。
当她捧着温热的茶盏上前时,水温、浓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是霍流景晨起的老习惯。
瓷盏轻碰的声响中,霍流景望着她低垂的眉眼,思绪突然飘回五年前。
那时的念儿初入府中,整日里慌慌张张,不是打翻了厨房的酱油缸,就是在打扫时碰倒花架。
周叔恨铁不成钢地首摇头:"这丫头,怎么什么都不会?
"首到那日午后,被折腾得头疼的周叔把畏畏缩缩的念儿推到书房门口:"她说自己会沏茶,您要不试试?
"当时霍流景正被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搅得心烦,随口应了句:"那就泡壶茶来。
"谁也没想到,当念儿站在茶案前,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烧水、温盏、取茶、注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茶香袅袅升腾,霍流景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醇厚的茶香在口中散开。
看着她专注的模样,又想到贴身丫鬟彩依即将出阁,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把她留在我房里吧。
""可她连最基本的伺候都做不好!
怎么能行?
"周叔急得首跺脚。
霍流景望着低头站在一旁的念儿,淡淡道:"沏茶是门手艺,其他的慢慢教。
"那时的他不过是惜才,想着府里多一个会沏茶的丫鬟也不错,全然没料到,这个决定会让眼前人渐渐成了他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存在。
"少爷,该用早膳了。
"念儿的声音将霍流景拉回现实。
她正捧着叠得整齐的衣袍候在一旁,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温柔的轮廓。
霍流景接过衣裳,喉间动了动,终究只是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妆奁。
用过早膳,霍流景裹紧玄色大氅,踩着碎冰往老夫人院落而去。
檐角铜铃在寒风中发出清响,他拂去肩头薄雪,袖中还带着未焐热的账册边角。
此次辗转三州查账,账本里藏着的暗涌,远比表面上的数字更惊心动魄。
老夫人半倚在檀木榻上,见他进来便放下手中的蜜饯匣子:"景儿快坐,这趟去青州、莱州、滕州,这账查的可顺利?
"九嬷嬷立刻添了把银丝炭,暖阁里顿时浮起淡淡松烟香。
霍流景从袖中取出叠得齐整的账册,青玉镇纸压在最上方:"一些小的对不上账目,孙儿没太去计较。
滕州典当行的亏空己补上,掌柜的亲信私下倒卖当品,也己移交官府。
"他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只是青州布庄的流水对不上,莱州粮行的库存账实不符我和周叔也己经解决完毕!
"老夫人眉头微蹙,手中念珠捻动的速度加快:"很好,各州产业不在跟前儿,不好管理,掌柜管事只要不贪大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要敲打敲打!
"她望着孙儿心疼道:"查账要紧,身子更要紧。
对了,那卫姑娘..你如何打算?
.""孙儿想,就收她为义妹吧。
"霍流景垂眸望着茶汤,"卫掌柜一生为霍家,临终托孤于我。
如此既全了故人之情,也免得落人口舌。
"老夫人欣慰点头,眼角泛起笑意:"这安排妥当。
"她拍了拍霍流景手背,"去忙吧,有什么难处,记得回来同祖母说。
"霍流景点点头,说接下来会查宗州本地的帐!
老夫人皱眉,“那可是不好查的帐啊!”
踏出暖阁时,寒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
霍流景望着远处账房亮起的灯笼,将大氅又紧了紧。
暗处觊觎霍家产业的目光从未少过,这场岁末清账,怕是要比预想中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