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灯是粉的,照在墙皮剥落的砖墙上,像蒙了层没搅匀的面汤。
穿红裙子的女人倚在门框上,指甲涂得发亮,见他愣着,又往门里挪了挪:“进来歇会儿呗,喝口水。”
他攥紧了手里的布样——刚去批发市场取的新花色,春燕等着用。
喉结滚了滚,憋出句“不渴”,头也不回地往巷口走,后背像被那目光烧得发烫。
后来再路过那胡同,他总贴着墙根走,眼睛盯着脚尖,可耳朵却支棱着。
女人的声音隔着老远飘过来,有的娇,有的浪,混着墙里传来的靡靡之音,让他想起村里戏台上演的《西厢记》,只是这戏文里的调,听着发慌。
经过几年的苦力工作,狗剩省吃俭用,攒了点钱,买了一个三轮车……有回拉货晚了,路过时天己擦黑。
一个穿绿毛衣的女人突然拽住他的三轮车把:“大哥,进来暖暖身子?
就十块。”
她的手冰凉,带着股廉价雪花膏的味。
狗剩猛地甩开,车把撞在墙上,几匹布料滑下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印子。
“俺有媳妇!”
他吼出声,声音在胡同里撞出回音,自己都吓了一跳。
女人撇撇嘴松了手,看着他慌里慌张捡布料的样子,嗤地笑了:“看你那怂样。”
蹬车往家赶时,风灌进领口,他才发现浑身是汗。
路过路灯下的公用电话亭,犹豫了会儿,还是投了枚硬币,拨通了春燕的传呼。
没多久春燕回了电话,声音带着刚哄睡孩子的沙哑:“咋还没回?
我留了粥。”
“就到了。”
狗剩捏着听筒,听见电话那头儿子哼唧了两声,心里突然敞亮了,“春燕,明儿给你扯块红布,做件新褂子。”
挂了电话,他看了眼那胡同的方向,灯还亮着,像地里烧荒时没灭的火星。
他猛蹬了两脚车,车链子“咔嗒”响,像是在替他应着什么。
回到家时,春燕果然在灶上温着粥,蓝布衫的袖子挽着,露出手腕上那道做活用针扎的小疤。
“今天咋这么晚?”
春燕给他盛粥,“路上碰见啥事了?”
狗剩喝着热粥,摇摇头:“没啥,就看了眼城里的灯,没咱家里的亮。”
春燕笑了,往他碗里搁了块咸菜:“快吃吧,凉了。”
打那以后,狗剩绕着那胡同走,哪怕多绕二里地。
可有时拉货的路线避不开,就得硬着头皮穿过。
有回撞见个熟面孔,是之前拽他车把的绿毛衣女人,正跟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讨价还价,男人抬手要摸她的脸,被她笑着躲开,眼神却像蒙了层灰。
狗剩低下头,脚底下的三轮车碾过块小石子,咯噔一下。
他想起春燕,早上出门时,她正坐在缝纫机前,阳光照在她发顶,线头在布面上飞,像蝴蝶似的。
没过多久,那片胡同突然热闹起来。
警车呼啸着来来***,粉灯一盏盏灭了,门框上的红漆被泼上白灰,写着“查封”两个大字。
狗剩路过时,看见绿毛衣女人背着个旧包袱,低着头往巷口走,碰见他,愣了愣,没说话,擦肩而过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煤烟味,像冬天没烧透的炉子。
那天收摊早,狗剩买了斤糖糕,用纸包着揣在怀里。
春燕正给儿子织小袜子,看见他回来,抬头笑:“今天咋这么高兴?”
他把糖糕往桌上一放:“刚路过胡同,那些灯都灭了。”
春燕手里的棒针顿了顿:“灭了好,那地方看着就揪心。”
她掰了块糖糕塞进儿子嘴里,小家伙吃得满脸糖渣,咯咯地笑。
狗剩看着娘俩,突然觉得那绕路多走的二里地,值当。
入秋时,春燕开了一个,布店,这天来了个新主顾,穿得干净,说话却怯生生的,要做件合身的褂子。
量尺寸时,狗剩发现她手腕上有道浅疤,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等她走了,春燕轻声说:“刚才听见她跟人打听,附近有没有招缝补工的。”
狗剩没接话,低头整理布料。
过了两天,那女人又来了,手里拎着袋自家种的菠菜,说是感谢他们给的工钱。
春燕留她坐会儿,俩人聊着聊着,女人红了眼圈,说自己以前在“那种地方”待过,现在想好好过日子,却总被人戳脊梁。
“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
春燕给她倒了杯热水,“俺当家的以前拉货,有人笑他土,他就多扛两箱货,用力气挣干净钱。”
女人看着春燕,又看看狗剩,眼泪掉下来,砸在水杯里,漾起一圈圈纹。
后来那女人在菜市场找了个摊位,卖自家腌的咸菜,生意不算火,却踏实。
有时路过布店,会送来一小碟,春燕总给她留块新扯的布头,说能做个围裙。
狗剩依旧早出晚归拉货赚运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