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挂道人的“指点”越发严苛。
晨练的剑谱从《惊鸿》换到了《破风》,木剑换成了铁剑,一百遍的招式变成了三百遍,常常练到日头偏西,杨灿的手臂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虎口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最后成了厚厚的茧。
可每当她咬着牙收剑,总能看见不挂道人背对着她站在崖边,手里的狗尾巴草蔫蔫地垂着,像是比她还累。
厨艺倒是成了杨灿的“强项”。
道观的灶台从烟熏火燎的土灶,换成了她亲手砌的青石灶,锅里的野菜粥熬得绵密如乳,药膳的火候拿捏得分毫不差。
有次不挂道人得了块腊肉,杨灿用松针熏了,配着山笋炒得喷香,老道捧着碗吃了个精光,末了抹抹嘴,却板着脸说:“油放多了,腻得慌。”
医术更是精进。
药庐里的药柜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哪味药治风寒,哪味药能止血,闭着眼睛都能摸对。
去年冬天,山下王大娘的孙子得了急病,高烧不退,杨灿背着药箱跟着不挂道人连夜下山,三根银针下去,孩子的烧就退了大半,连不挂道人都难得点头:“还行,没把我教的东西还给山神爷。”
轻功更是练得惊人。
不知山的云雾再浓,她也能踩着松枝穿梭,身形轻得像片羽毛,有次追一只受伤的白狐,竟跟着它翻了三座山,回来时手里还拎着串野果,野果完好无损。
只是那身男装,始终没换过。
杨灿偶尔会对着山涧的水影发呆,看着水里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想起山下姑娘们裙摆飞扬的样子,心里的念头像发了芽的草,却终究没再问过不挂道人。
她知道,日子快到了。
终于,在又一场雪落之前,杨灿迎来了十六岁生辰。
那天清晨,她照例去老松下扎马步,却没听见不挂道人的吆喝。
抬头一看,道观的门开着,里面飘出淡淡的面香,她愣了愣,快步走进去,只见灶台上摆着只粗瓷碗,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面条根根分明,旁边还放着个从未见过的木托盘。
托盘上,叠着一套新衣裳。
月白色的锦缎,上面用银线绣着几缕云纹,针脚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还露出了线头,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缝的,可那料子摸在手里,滑润如脂,显然是上好的贡缎,在这破道观里显得格外扎眼。
“愣着干啥?
还***上试试?”
不挂道人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点不自然的沙哑。
杨灿回头,看见不挂道人站在门口,身上的灰道袍换了件干净的,头发也梳得整齐些,手里还捧着个长条木盒。
她从没见过师父这样,一时竟忘了动。
“穿啊!”
不挂道人把木盒往桌上一放,转身去灶台边盛面,“难不成要我帮你穿?”
杨灿红了脸,抱着衣裳躲进里屋。
锦缎贴着皮肤,竟有些发烫,月白色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领口的云纹歪歪扭扭,却看得她鼻子发酸。
她对着铜镜系好腰带,镜里的少年眉目如画,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期待。
刚走出里屋,就见不挂道人把木盒推到她面前,打开了盖子。
里面躺着一把剑。
剑身狭长,通体泛着冷冽的青光,像是把山间最深的寒潭裹在了里面。
剑柄缠着黑色的鲛绡,握在手里不滑不硌,刚刚好。
杨灿伸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拔,“噌”的一声轻响,剑身在晨光里划过一道弧线,竟带起一阵风,把灶台上飘着的面香都卷得散开了些。
“这剑叫“穿云”,不挂道人靠在门框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剑鞘边缘的磨损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是我师父留给我的。”
杨灿握着剑柄的手猛地一顿,抬眼看向她。
不挂道人勾了勾嘴角,笑意却没到眼底,反倒带了点自嘲:“当年我师父羽化时,就留了这把剑给我,说穿云可破雾,亦可护心。
我揣着它浪荡了大半辈子,砍过山贼,劈过猛兽,倒也没辱没了它的名字。”
她顿了顿,指尖滑过剑脊,像是在回忆什么,“你看这剑鞘,边角都磨平了,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里面的剑身,是玄铁混着寒钢炼的,当年我师父请了三个铸剑大师,守在炉边烧了七七西十九天,才炼出这么一把。
寻常刀剑碰着,跟豆腐似的,一磕就断,说削铁如泥都算委屈它了。”
杨灿依言凑近,借着晨光细看。
剑脊上刻着一行极细的字,不仔细看几乎隐没在金属的光泽里,“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字迹清隽,却透着股韧劲,不像武将的剑,反倒像读书人佩的,偏偏落在这把凌厉的剑上,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我师父说,这剑认缘。”
不挂道人看着她的眼神柔和了些,“合缘的人握着它,轻如鸿毛,心意相通;不合缘的,重逾千斤,怎么也舞不动。
当年我第一次握它,差点被坠得砸了脚,练了三个月才顺过来。”
她抬了抬下巴,“你试试。”
杨灿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缠着黑色鲛绡的剑柄。
入手的瞬间,没有预想中的沉重,反倒像握住了一段熟悉的旧识。
剑柄的弧度恰好贴合她的掌心,连鲛绡的纹路都像是顺着她的指节长的。
她下意识地轻轻一拔,“噌”的一声轻响,剑身离鞘,一道清冽的寒光划过,竟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烛火晃了晃。
她试着挥了挥,手腕转动间,剑气凌厉却半点不滞涩。
窗外恰好有片雪花飘进来,她手腕微沉,剑锋顺势一挑,那片雪花竟被从中劈成两半,两瓣雪花慢悠悠地落在地上,瞬间化了,像是从未存在过。
“这……”杨灿又惊又喜,低头看着手中的剑,只觉得剑身微微震颤,像是在回应她的力道,连带着她的心都跟着轻轻跳。
不挂道人看着她与剑相融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像错觉。
她别过脸,端起桌上的酒碗抿了一口,才低声道:“看来,你比我合缘。”
杨灿抚摸着剑脊上的刻字,指尖划过那八个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想起师父平日里挥剑的样子,想起道观角落里那堆被劈成碎片的木柴,原来那些看似随意的招式里,藏着这么一把宝贝。
“师父,这太贵重了……”她想说什么,却被不挂道人打断。
“拿着。”
不挂道人放下酒碗,语气不容置疑,“下山的路,不比不知山,有它在,能护你几分。”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我留着它也没用,总不能真用来劈柴烧火。”
杨灿握着剑柄,指腹一遍遍蹭过那行“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她知道,这把剑里,藏着不挂道人的过去,藏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师祖”的期许,如今,师父把它给了自己。
“谢谢师父。”
她低头看着剑,声音有些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