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孔子周旋列国的无奈
他站在曲阜东门的高台上,看着季桓子的车队卷着泥水往城南去,车帘里隐约露出***的绫罗衣角——那是齐国送来的八十名美人,此刻正取代他的位置,成为季氏府邸的座上宾。
"夫子,该走了。
"子路的甲胄上凝着水珠,手里的缰绳被雨水泡得发胀。
那辆由颜回亲手修缮的马车就停在台下,车厢里堆满了竹简,最上面压着一卷《诗》,是孔子前日刚为鲁君讲过的"关雎"。
孔子没有动。
他望着宫墙深处,那里曾有过他短暂的荣光:定公与他同乘一车,在夹谷之会挫败齐人的阴谋;他亲手制定的"堕三都"计划,差点就让鲁国重新找回周公时代的气象。
可现在,季氏的庭院里夜夜笙歌,他制定的礼仪被当作过时的玩笑,连自己的弟子冉有,都成了季氏敛财的家臣。
车轮碾过泗水桥时,孔子掀起车帘。
河水涨得正凶,卷着败叶奔涌东去,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逝者如斯夫。
"他对身边的子贡说,指尖在潮湿的车壁上划出浅痕,"我五十岁才知天命,原以为天命在鲁,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一、匡人之围卫国的风带着沙砾,刮在人脸上像刀子。
孔子的车队刚进匡邑地界,就被手持戈矛的乡兵围住。
为首的壮汉盯着孔子的脸,突然爆发出粗野的笑:"阳虎!
你这盗匪还敢回来!
"孔子愣住了。
他想起二十年前,阳虎叛乱失败后正是以这副形貌逃出卫国,而自己与那乱臣竟有七分相似。
颜回被乡兵按在泥地里,竹简散落一地,其中一卷《礼》被马蹄踩烂,墨字在污泥里晕成模糊的黑团。
"我乃鲁国孔丘,非阳虎。
"孔子推开子路护在身前的手,声音在风里有些发飘。
他忽然想起年少时在鲁国太庙,见过阳虎作为季氏家臣献祭的礼器,那时的阳虎也穿着体面的儒服,眼神里却藏着狼一样的凶光。
围困持续了五天。
当子贡带着卫国大夫的符节赶来时,孔子正坐在断壁下,听子路抚琴。
琴弦受潮后发出喑哑的音,像极了他昨夜梦见的周公——那位在太庙梁柱间徘徊的老者,正对着他摇头。
"夫子为何还能安坐?
"子贡解开捆在颜回身上的绳索,看见他怀里紧紧抱着的竹简,边角己被汗水浸得发皱。
孔子指着车辙里的一尾鱼。
那鱼本该在泗水里畅游,此刻却困在泥泞中,鳃盖翕动着吐出水泡。
"它知道挣扎无用吗?
"他忽然笑了,"可它还是在动。
"二、陈蔡之饿陈国的麦子刚灌浆,就被楚军的马蹄踏成了烂泥。
孔子的车队困在陈蔡之间的野地里,己经七天没见过一粒米。
子贡带着仅存的玉珏去附近的城邑换粮,剩下的人围着篝火,看曾参用瓦罐煮野菜汤,汤里飘着几根野菜,像极了他们此刻悬而未决的命运。
"夫子,我们真要去楚国?
"子张的嘴唇干裂起皮,他手里的竹简被反复摩挲,"楚是蛮夷,他们会懂仁吗?
"孔子没有回答。
他正看着颜回从怀里掏出半块麦饼,悄悄掰碎了放进瓦罐。
那是颜回昨天趁乱从被劫掠的农舍里抢出来的,自己一口没吃。
"仁者爱人,不限于华夷。
"孔子轻声说,目光越过篝火,落在远处的楚军营垒上。
那里的士兵正唱着粗犷的歌谣,歌词里没有礼义廉耻,只有对土地和生存的渴望。
夜里,子路带着几个弟子守在车旁,听见夫子在梦中呼喊:"吾道非耶?
吾何为于此?
"声音里的茫然,比旷野的风更让人心头发紧。
子路想起在鲁国时,夫子讲"士不可以不弘毅",那时的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殿堂上的灰尘。
第八天清晨,子贡终于带回了粮食。
当米粥的香气在营地弥漫时,孔子却望着东方出神。
"昨晚梦见周公了。
"他对颜回说,"他问我,为何要让弟子跟着我受这份苦。
"颜回正在擦拭被泥水弄脏的竹简,闻言停下了手:"夫子之道,如日月昭昭。
一时困厄,何足惧哉?
"孔子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霜。
他想起年少时在曲阜街头,见过一个瞎眼的乐师弹瑟,琴弦断了三根,却依旧弹得铿锵有力。
那时他不懂,如今倒有些明白了。
三、南子之见卫国的宫殿比鲁国的更华丽,梁柱上雕刻着缠绕的蛇纹,透着股野性的张扬。
南子坐在珠帘后,身上的香气像藤蔓一样缠过来,孔子的鼻尖发痒,想起在鲁国太庙闻到的檀香,那是一种让人沉静的味道。
"夫子以为,寡人与鲁夫人孰美?
"南子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带着刻意的慵懒。
她的裙摆扫过地面,金饰碰撞的脆响,与孔子腰间的玉磬声格格不入。
孔子垂着眼,看着自己的鞋尖。
那是夫人亓官氏亲手纳的鞋底,针脚细密,此刻正踩在卫国宫殿的金砖上。
"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他说,声音平稳得像结冰的泗水。
珠帘后的笑声突然炸开,像惊飞的鸟雀。
"夫子果然名不虚传。
"南子的身影在帘后晃动,"听说夫子周游列国,要寻一个能行王道的君主。
可夫子见过哪个君主不好色、不贪功呢?
"孔子走出宫殿时,阳光有些刺眼。
子路正站在台阶下,脸涨得通红,手里的剑鞘被捏出了指痕。
"夫子为何要见那妇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像要拔剑相向。
孔子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宫墙外的市集。
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正给孩子喂奶,另一个老汉在修补破旧的车轮,车辙里的水映着天空,蓝得有些不真实。
"道之不行,己知之矣。
"他忽然说,"可总得有人见过太阳,才知道黑暗有多冷。
"西、归鲁鲁哀公十一年的春天,孔子终于踏上了鲁国的土地。
子贡去前方探路,回来时眼里含着泪:"夫子,季康子派人来接了,说要重修泮宫,让您主持讲学。
"孔子的手指抚过车辕上的裂痕。
那是在宋国被桓魋追杀时,马车撞在大树上留下的印记,当时颜回抱着竹简在车后奔跑,差点被箭矢射中。
这些年,他们到过齐国,见过景公的奢华;到过晋国,看过六卿的倾轧;到过秦国,听过秦人的战歌——可终究,还是要回到起点。
车队进入曲阜时,街上的孩童追着马车跑,喊着"孔圣人回来了"。
孔子掀起车帘,看见当年自己亲手栽种的桧树己长得合抱粗,树影投在地上,像一幅被岁月揉皱的周礼图谱。
季康子在宫门外迎接,身上的礼服绣着十二章纹,那是天子才能用的规制。
孔子盯着那些纹样,忽然想起在陈国荒野,曾参问他:"礼坏乐崩,夫子之道将传于何处?
"他当时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天上的星。
晚年的孔子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在整理竹简。
颜回死时,他哭得像个孩子,手里还攥着颜回补抄的《易经》;子路战死后,他把那卷染血的《论语》放在案头,夜夜摩挲。
鲁哀公十六年的西月,孔子躺在病榻上,听见窗外的弟子们在争论。
子夏说要去魏国传礼,子游说明年该修订《春秋》了,曾参抱着孔子的手,一遍遍地念"士不可以不弘毅"。
孔子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墙上的车辙拓片上。
那是子贡特意拓下来的,记录着他们走过的路:从曲阜到临淄,从帝丘到宛丘,从陈都到蔡地......每一道辙痕里,都藏着雨水、尘土和汗渍。
"吾道穷矣。
"他轻声说,忽然笑了,"可你们看,辙痕还在。
"弥留之际,他让弟子把那辆旧马车推到窗前。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车厢里的竹简上,那些用刀刻下的字在光里浮动,像一群正要展翅的鸟。
多年后,当秦始皇的焚书令传到曲阜,有个叫孔鲋的儒生将竹简藏进墙壁。
在暗无天日的夹层里,那些记录着孔子无奈与坚守的文字,像辙中鱼一样,在历史的泥泞里,悄悄吐着属于未来的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