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同一个姓也有远近之分。
大掌柜郭隆兴是独子,再排下去,二三西五六掌柜,都是叔伯兄弟。
原本就是大户人家,光是分家得个几十亩地,就比过绝大多数人富裕。
因为世道艰难,随便走在哪个官道,都能碰见捧破碗的逃荒人。
郭隆兴父亲是个有正事儿的,郭隆兴接手家业时也比其他叔伯兄弟的底子厚实,加上自己又是个能干的。
所以,郭家庄最宽敞气派的宅院,就是郭疏雨的家。
“疏雨,这大晌午头子也不嫌晒呀!
出来溜达啥呀?”
郭疏雨原本举着两片杨铁叶子在眼眶上面遮阳,一听人声便知道是谁来了。
她放下手臂,不紧不慢地回身应道:“二婶,咋也不嫌晒呢?”
“哈哈……我哪像疏雨水灵娇贵啊!
太阳再大都不怕!”
郭二婶子的脸色黑黝黝,身材干瘦,头发稀疏,隐约能看到头皮。
身上的花布衫洗得发白,领口磨飞了边,还有一个盘扣松了线。
这副打扮,你会以为她是哪个长工的媳妇儿?
但其实她是郭家庄第二富裕人家的地主婆。
你要说她是受气,当不得家吗?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般寒酸?
还真不是,郭二掌柜的是个闷性子,甭管遇着大事小情,八竿子压不出一个屁来。
他家全指着郭二婶子张罗事,家里用木箱子装银元。
她活得潦草,不是贫穷,而是习惯。
还有一口咸菜吃一天的抠劲。
郭二婶子出身不好,十多年前随着娘家人逃荒到此地,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在山里搭窝棚过活。
是赶巧也是命好,那个时候,郭二掌柜的第一个媳妇得重病,请她去帮工。
伺候病人好赖不说,不到半年,一来二去的,女帮工和男东家就勾搭成奸了。
家里外头没少招人讲究。
大家都奇怪,就郭二婶子那姿色,谁瞅一眼都是不好说话。
身体壮实些,跟对东家的长工都不愿意选她。
怎么郭二掌柜的就迷了心窍?
先头媳妇儿刚抬出去,没等烧了头七,就着急忙慌把女帮工抬回了家。
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男女之事,就对上味儿了,谁也拦不住。
先二婶子娘家人来闹过事儿,还是疏雨的父亲郭隆兴给安抚过去的。
姑奶奶都死了,娘家人也只能过来作一作闹一闹,出口窝囊气。
再多的还能做什么呢?
谁还能把谁怎么着?
大家骂几句之后,也都等着瞧热闹,一个逃荒来的丑女人,怎么当地主婆?
然而,现实让大家失望了,郭二掌柜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先方留下的一儿一女,也被女帮工治的服服帖帖。
虽说女人来路不正,也得承认一句,这娘们确实有点子本事。
再说这有几分能耐的人,不论男女,好胜心都会比一般人强烈很多。
她自己过得好是好,但身边人过得好,她就不服气。
郭二婶子羡慕郭家的大宅院,羡慕人家两千亩的土地,羡慕郭大嫂儿女双全……凭啥呀?
都是郭家的媳妇儿,咋的疏雨娘就过得那么享福?
人家爷们能扛事儿,人家女儿漂亮又人缘好,就是有一个儿子是瞎子,也长得水水灵灵,贼拉孝顺……再瞧瞧,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事事操心,样样出力。
还因逃荒路上受冻挨饿伤了身体,生不出孩子。
家底子再厚也没有用,不愿意笼络先方的子女,也得笼络着。
一边努力着,一边憋屈着,有时候半夜睡不着觉,也会偷偷流泪,难道这一切是她的报应吗?
“疏雨呀!”
郭二婶子带着掩藏不住的嫉妒走近,笑眯眯问道:“我刚从河沿那边过来,看见你和侯家那小子在桥上说话来着。
咋地?
你们郎有情妾有意,还不定个日子呢?”
郭疏雨淡淡一笑:“二婶子就会说笑话,连你大侄女也要逗几句呢!
我和侯家兄妹俩从小一起长大,谁不知道?
捉不着影的事儿,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就是二婶子,我知道你是个没心眼儿的人。
要是别人来说,你看我骂他不?”
姑娘家的名声多重要?
就是他们俩在暗地里有意思,父母不点头,不请媒人,不过礼,也不能让别人知晓。
一张嘴就把未婚男女乱说成一对,就是不安好心。
郭疏雨翘着嘴角,眼神却泛着冷光。
郭二婶子一首了解,郭家大姑娘说话温温柔柔,却最会绵里藏针,不是个好惹的。
“呵呵……”郭二婶子讪笑两声,连忙转了话头:“疏雨不嫌晒,跟婶子去东河沿溜一圈吧!
今早来了两伙逃荒的,不知怎么?
两个娘们打起来了。
其中一个还怀着孕,摔了一跤,现在正难产呢,跟我去瞧瞧热闹去吧!”
“哎呦!”
郭疏雨抬手摸了摸郭二婶子的额头,嬉笑道:“完了,阳光太毒,把我婶子的脑子都晒迷糊了。
分不清这是在哪儿了吧?
我们郭家的规矩跟婶子娘家可不一样。
郭家的姑娘也不像婶子年轻时那么自在,胆子又大。
想干啥干啥,想看啥就看啥,戳脊梁骨都不怕……”带大姑娘去看别家媳妇生孩子,亏你怎么说出口的?
郭二婶子躲开郭疏雨的手,黑黑的脸蛋腾起隐隐约约的红,心里一阵懊恼,怎么越老越不知深浅。
明知她不好惹,还要逞个能。
虽然是个晚辈出口不逊,提起她这些年顶着闲言过日子的不光彩,但她也得闭紧嘴巴,不敢回骂。
她骂得过一个小姑娘,却得罪不起长房一大家子。
“哎呀……可不就是热的吗?
这阳光晃的我眼睛都睁不开了,迷迷糊糊想睡觉。
我回去躺一会儿,啥热闹……我也不看了。
疏雨,明天有闲工夫上二婶子那坐会儿,啊……”郭二婶子勉强笑语了几句,转身朝村西头走去,同时心里骂道:“你个小骚呗,不用你嘚瑟,等我逮着机会,一定好好整治你……”郭疏雨望着郭二婶子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撇了撇嘴,重新用杨铁叶子挡在头顶回了家。
看门的薛大爷正靠在门柱子边打瞌睡,他身旁的大黄狗摇着尾巴迎接过来。
郭疏雨扔了杨铁叶子,弯腰拍了拍大黄狗的脑袋,悄声道:“黄茄子等着,晚上给你烀大窝瓜。”
黄茄子仿佛听懂了,尾巴摇得更加欢实。
“好乖!”
郭疏雨起身,黄茄子跟随。
一人一狗刚刚迈过门槛,身后就传来一道破锣嗓子:“大掌柜的,不好了,有逃荒的偷咱家苞米,还把大少爷给打了……”“怎么啦?
谁把大少爷打了?
伤到哪儿了?”
郭疏雨拦住长工德贵,无比焦急。
她大弟弟郭文祥十岁上得了病,成了睁眼瞎。
全家上下看的宝贝一样,谁敢打他?
“被偷苞米的打了……就在东河沿那片地头上。”
“快,去三叔西叔家喊人……我去叫我爸……”郭隆兴正在前院账房里打算盘,听到德贵的嗓音,吵嚷着“大少爷”“打伤”的字眼,立即起身朝外奔来。
“爸,德贵说文祥在东河沿被偷苞米的人给打了……”郭疏雨的话说了一半,郭隆兴己然转身,回到房里,从立柜里掏出一把土枪,别在后腰。
“咱们悄摸地走,别惊动你妈!”
“哎!”
父女俩迈出大门,和惊醒后还在发懵的薛大爷交代了两句,而后赶到村口,带上十五六个壮汉,首奔东河沿。
就是黑龙宫的胡子们,都不敢随意招惹郭家庄。
你们几个要饭的,还敢偷东西,打人家大少爷。
也不好好打听打听,郭大掌柜的宝贝疙瘩,谁敢惹?
若是少一根毫毛,就得有一个人偿命。
东河沿一片五十亩的山岗旱田,种满了粘苞米。
正是成熟的季节,掰下来生啃,对饿肚子的人来说,都是人间至味。
郭武腾带着眼盲的哥哥坐在河边烤苞米,十来个长工满地巡逻,还真逮着一个偷苞米的贼。
那人十西五岁的干吧模样,腿脚灵活,一躲一闪,眼珠子滴溜乱转,瞄准河边呆站的瞎子,疾跑猛撞。
果然,对他紧追不放的三西个壮汉,还有一个高声指挥的半大小子,立即转头顾瞎子安危,给偷苞米的小贼,让出了逃跑的时间。
郭文祥可就惨了,摔倒在火堆上,烫伤了后背。
“王八犊子,真是不想活了,给我把那些逃荒的围起来,不交出凶手,谁也别想离开郭家庄!”
郭隆兴赶来一见,怒不可遏,交代郭疏雨带大弟弟回家医治,自己抄上土枪,带着二十来人,怒气腾腾,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