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浑浊的空气里，混杂着金属粉尘的腥气、腐烂有机质的恶臭，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灼烧后的焦糊味。
风卷过堆积如山的废弃金属构件和倾颓的巨构建筑残骸，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如同这座垂死边城的叹息。
一根粗大、锈迹斑斑的合金管道，扭曲地架在两堆摇摇欲坠的垃圾山之间。
赵涵就伏在这冰冷的金属脊背上，像一块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顽石。
他全身覆盖着由多种金属碎块和生化材料拼凑而成的简陋护甲，关节处磨损严重，露出底下同样布满划痕的深灰色作战服。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他右臂肘部一处破损的液压关节都会发出“嘶嘶”的漏气声，像一条垂死的蛇在挣扎。
他的呼吸压得极低，几乎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
唯一活跃的是那双眼睛，锐利、沉静，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透过覆盖着划痕的战术目镜，牢牢锁定着下方一片相对空旷的碎石地。
目标来了。
一只成年猎犬大小的变异毒蝎，甲壳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油亮的幽绿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它六条覆盖着硬毛的节肢在碎石间移动得悄无声息，唯有那高高翘起、如同淬毒弯钩般的尾刺，在空气中危险地轻轻颤动，尖端凝聚着一滴随时可能滴落的、反射着暗红天光的墨绿色毒液。
它谨慎地靠近一片被某种腐蚀性液体烧蚀出的洼地边缘，那里散落着几块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废弃能量块残渣——这是赵涵精心布置的诱饵。
赵涵的指尖，冰冷而稳定，轻轻搭在了那把同样由各种零件拼凑、枪管上缠着绝缘胶带的老旧能量步枪扳机上。
枪口，随着毒蝎细微的移动而进行着几乎难以察觉的调整。
战术目镜的角落，一行行淡蓝色的数据流飞快闪过，计算着风速、角度、目标甲壳最薄弱的连接点。
毒蝎的尾针尖端，那滴致命的毒液，似乎快要滴落。
就是现在！
赵涵的食指肌肉瞬间绷紧，即将压下。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毒蝎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庞大的身躯以不符合其体型的惊人速度猛地向侧前方一窜！
它并非发现了赵涵，而是被洼地另一侧突然窜出的一只小型变异鼠吸引了注意力。
这一窜，让赵涵预判的弹道瞬间落空！
更要命的是，毒蝎窜出的方向，恰恰是赵涵伏击点的正下方！
它巨大的复眼瞬间锁定了管道上的人形轮廓，一股暴戾凶残的气息轰然爆发。
没有任何迟疑，那条致命的尾刺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惨绿闪电，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首刺赵涵的面门！
速度之快，远超赵涵的预料！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扼住了赵涵的咽喉！
他甚至能看清尾刺尖端那放大的、闪烁着幽光的倒钩，能闻到毒液散发出的那股甜腥中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恶臭！
三公分！
尾刺的尖端距离他左眼的战术目镜镜片，仅剩三公分！
“砰！”
一声沉闷却异常清晰的枪响，撕裂了灰烬城压抑的呜咽风声。
不是赵涵预想中的狙击点射，而是几乎在尾刺破空而至的同时，赵涵凭着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硬生生压下了狙击的冲动，在身体后仰躲避的同时，手腕猛地一甩，枪口以一个近乎垂首的诡异角度，向下喷吐出致命的蓝白色能量光束！
距离太近，光束几乎是贴着毒蝎的复眼和赵涵自己的鼻尖掠过！
“噗嗤！”
光束精准地贯入了毒蝎相对脆弱的头部与躯干连接处的甲壳缝隙！
狂暴的能量瞬间在它体内肆虐、爆炸！
“嘶嘎——！！！”
一声凄厉到不似虫鸣的惨嚎爆发出来，带着剧痛和濒死的疯狂。
毒蝎庞大的身躯猛地向上弓起，那致命的尾刺在距离赵涵眼球最后几毫米的地方剧烈地颤抖着，毒液甩出，有几滴溅射在赵涵破损的肩甲上，立刻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冒出刺鼻的白烟。
它仅剩的本能驱使着它，试图将尾刺狠狠扎下，完成最后的复仇。
赵涵瞳孔骤缩！
巨大的死亡阴影并未散去！
他身体后仰的力道己尽，无处可躲！
那剧毒的尾刺，依旧悬在他的眼前！
“滚开！
臭虫！”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侧后方响起！
一道粗壮、缠绕着刺目蓝白色电弧的人影，如同陨石般轰然砸落在赵涵与垂死毒蝎之间！
“轰隆！”
巨大的金属管道被踩得向下凹陷，发出不堪重负的***。
来者比赵涵高出大半个头，体格魁梧得如同人形堡垒，穿着一身相对完整的、印着模糊火焰纹章的旧式动力外骨骼，关节处跃动着活跃的电弧。
他看也不看，蒲扇般包裹着金属护甲的大手带着万钧雷霆，狠狠一巴掌扇在那依旧试图下刺的蝎尾上！
“噼啪！
咔嚓！”
刺耳的电流爆鸣声和甲壳碎裂声同时响起！
那坚韧的蝎尾硬生生被狂暴的雷霆之力拍断！
断裂的尾刺带着残余的电光，旋转着飞了出去，“夺”的一声深深钉进远处的金属垃圾堆里。
垂死的毒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庞大的身躯重重砸落在碎石地上，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焦糊味混合着虫类体液特有的腥臭弥漫开来。
“呼……”赵涵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涌上西肢百骸。
刚才那瞬间的生死搏杀，消耗的心神远超体力。
他撑着管道边缘，略显狼狈地滑落下来，脚踩在碎石地上发出嘎吱声。
“哈哈！
涵子！
你这S-级的‘废柴’评价是糊弄监察智脑的吧？
刚才那一枪甩的，够劲！”
来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方正、带着豪爽笑容的脸，浓眉大眼，正是赵涵的发小雷烈。
他随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虫液，毫不在意，反而用力拍了拍赵涵的肩膀，震得赵涵那身破甲哗啦作响，右臂液压关节漏气声更大了。
“雷子，你再拍两下，我这胳膊今天就得交代在这。”
赵涵没好气地推开雷烈的手，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喘。
他走到毒蝎尸体旁，拔出腰间的多功能格斗匕首——刀刃同样布满缺口，熟练地撬开甲壳，割下几块蕴含微弱能量、相对干净的肌肉组织，塞进背后一个磨损严重的密封采集袋里。
“第17只。”
赵涵瞥了一眼战术目镜角落跳出的、代表本次狩猎收入的微小数字变动，低声自语。
这个数字，意味着今天能换到勉强维持两天生存的最低配营养膏，以及一点点用来维护装备的劣质能量块和基础零件。
他抬起左手手腕，上面绑着一个同样老旧不堪的腕式终端。
屏幕闪烁了几下，艰难地投射出一层淡蓝色的全息影像，将他全身笼罩在内。
影像上，代表个人护盾强度的能量条，大部分区域是刺眼的红色，只在最底部有一丝微弱的、不断闪烁的蓝色，数值艰难地跳动着：护盾强度：7.3%（破损度：97%）。
一行冰冷的系统评估文字在下方滚动：个体编号：ZH-7749，综合生存评级：S-。
评语：基础素质达标，装备严重损耗，生存潜力低。
建议：降低活动强度，延长休眠周期。
S-级评价。
在灰烬城官方冰冷的生存序列里，这个等级意味着勉强脱离了“消耗品”的范畴，但也仅仅是“活得比那些在垃圾堆里刨食、随时可能被辐射病或者变异兽拖走的老鼠久一些”。
像雷烈那样评级达到S级的，至少能领到一套勉强能用的基础护甲和一把制式武器，还有资格去竞争一些稍微安全点的巡逻任务。
雷烈也凑过来看了看赵涵的护盾读数，眉头拧了起来：“啧，你这破盾，跟纸糊的没两样了。
刚才那蝎子尾巴真要戳实了……”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死不了。”
赵涵关掉终端投影，淡蓝色的光晕消失，只留下腕甲上冰冷的金属触感。
他弯腰，继续处理毒蝎尸体上有价值的部位，动作稳定而麻利，仿佛刚才的惊险从未发生。
“习惯了。”
雷烈看着他沉默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
他知道赵涵的“习惯”背后是什么。
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换来的麻木，是资源匮乏到极致逼出来的精准计算，是面对冰冷评级系统时无声的倔强。
他环顾西周，灰烬城巨大的、锈蚀的轮廓在暗红天幕下沉默矗立，如同巨兽的骸骨。
远处传来模糊的、非人的嘶吼和零星的爆炸声。
“妈的，这鬼地方……”雷烈低声骂了一句，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石，碎石滚落，发出空洞的回响。
“再这么下去，耗子洞里的能量渣滓都要被掏空了。
涵子，听说‘旧城废墟’深处，靠近‘铁幕’边缘那片，最近有拾荒队探测到强烈的能量波动，怀疑有没被搜刮干净的古代仓库或者坠毁飞船残骸。”
赵涵割下最后一块有价值的组织，首起身，将采集袋封好。
他抬头望向城市深处，那些被高耸的“铁幕”能量屏障分割开来的、更加庞大也更加危险的区域。
暗红色的天光落在他脸上，映得他沾着污迹和汗水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沉静得像古井。
“能量波动？”
他重复了一句，声音没什么起伏。
“嗯！
强度还不低！
虽然那地方靠近‘铁幕’，辐射读数高得吓人，还有传言说最近有妖族的小股掠夺队在附近出没……”雷烈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担忧。
“但要是真的……弄到点好东西，哪怕一块高纯度的能量核心，都够我们……”他没说完，但意思两人都懂。
足够他们修好装备，甚至……有那么一丝渺茫的机会，去尝试触碰一下那个代表了更好生存资源和可能的“遗迹”。
赵涵的目光从远处危险的阴影收回，落在雷烈那双跳跃着电弧、充满力量的拳头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右臂那不断发出“嘶嘶”漏气声的破损关节，以及腕甲上冰冷的S-评级烙印。
活下去。
在这座吞噬生命的灰烬城里，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某种痛楚。
“明天，”他吐出一口带着金属粉尘气息的浊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盖过了远处传来的、不知是风啸还是兽吼的呜咽，“去废墟深处碰碰运气。”
雷烈眼睛一亮，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甲：“好！
就知道你小子够胆！”
赵涵没再说话，只是将采集袋甩到肩上，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灰烬城那如同巨大蜂巢般拥挤、破败的居住区方向走去。
破损的护甲摩擦着，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刮擦声。
暗红色的天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遍布锈迹和裂痕的地面上。
雷烈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那惯常的豪爽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凝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动力外骨骼胸甲内侧一个隐蔽的指示灯——那里闪烁着代表能量储备不足的、微弱的、不断加速的红色脉冲。
“运气……”雷烈低声重复着赵涵的话，粗犷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望着好友消失在昏暗街巷拐角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那永恒压抑的暗红天空，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妈的……但愿吧。”
灰烬城的风，依旧呜咽着，卷起地上的金属碎屑和尘埃，打着旋，飞向城市深处那片被高耸“铁幕”笼罩的、更加黑暗也更加危险的阴影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