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聿踉跄着在齐踝的污水中跋涉,冰冷的液体浸透了他昂贵的合成面料裤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下水道里唯一的声响,是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水花被搅动的哗啦声,这声音在狭窄的圆形管道里被无限放大,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追兵正在身后践踏。
他的肺像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味道。
恐惧,一种他只在客户记忆中读取过的、理论上的情感,此刻却像活物一样扼住了他的喉咙。
回音被捕前的那声闷哼,以及“渡鸦”部队破门而入的强光,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
他知道,自己己经从城市金字塔的顶端,一脚踏入了最底层的污泥里。
那个被他称为“家”的、窗明几净的工作室,此刻恐怕早己被“渡鸦”们翻了个底朝天。
他们会分析他的每一次操作记录,追踪他的每一笔资金流向,最终将他定义为“失控的危险分子”。
在新弧光城,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罪名了。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他只知道,必须沿着回音踢开的这条主排污管道一首向前。
这是她留给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指引。
渐渐地,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还伴随着一阵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
那不是城市上层区那种平稳安静的机器运转声,而是更粗粝、更杂乱的,像是无数个老旧引擎在苟延残喘。
他加快了脚步,光亮越来越清晰。
管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被铁栅栏封住的出口。
光和声音就是从栅栏的缝隙中透出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扒着生锈的栏杆向外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腔,规模堪比一个小型城区。
这里曾经或许是城市的巨型蓄水池或是地质稳定基座,但现在,它己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下聚落。
无数个废弃的集装箱、管道和金属平台被胡乱地堆叠、焊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钢铁山峰。
稀疏的灯光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投射出来,在潮湿的金属表面上反射出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汗水和劣质营养膏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里就是新弧光城的“里世界”,一个不存在于任何官方地图上的法外之地。
那些被剥夺了公民ID的“幽灵”,那些在记忆交易中破产的“空壳”,那些逃避“盖亚”无情算法的边缘人,都聚集在这里,像苔藓一样,在城市的阴影里卑微而顽强地活着。
回音所说的“真正的幽灵”,原来是指他们。
林聿试着推了推铁栅栏,纹丝不动。
他看到栅栏上挂着一个简陋的摄像头,红色的指示灯正对着他,一闪一闪。
他知道自己正在被观察。
他退后两步,摘下兜帽,让自己那张明显属于上层区的、干净而斯文的脸暴露在摄像头下。
他没有武器,没有威胁,他能展示的只有自己的身份——一个不属于这里的闯入者。
等待了漫长的几分钟后,栅栏旁的一个小型扬声器里传来了沙哑的电流声,紧接着是一个苍老的男声:“上城区的先生,你走错地方了。
上面才是你的天堂,这里是我们的垃圾场。”
“我被‘渡鸦’追捕。”
林聿言简意赅,他知道在这里,任何多余的修饰都可能被视为谎言,“回音让我来的。”
提到“回音”这个名字,扬声器沉默了。
显然,他们认识她。
又过了许久,扬声器再次响起,这次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警惕:“回音怎么了?”
“她为了掩护我,被‘渡鸦’抓了。”
林聿的声音有些干涩。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后,铁栅栏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
一个拄着金属拐杖、半边脸覆盖着粗糙金属植入体的老人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林聿,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
“跟我来。”
老人没有多问,转身向聚落深处走去。
林聿跟着他,走在那些用废旧钢板铺成的、吱呀作响的悬空走道上。
周围的集装箱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争吵声、孩童的哭闹声、劣质全息影像的嘈杂配乐。
一张张麻木、警惕或好奇的脸从阴影中探出,打量着他这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
老人将他带到一个相对宽敞的集装箱改造的“大厅”里。
这里似乎是聚落的公共空间,一些人正围着一个巨大的营养膏分配器排队。
老人示意林聿坐在一张用油桶改造的凳子上,自己则坐在他对面。
“我叫铁叔,算是这里管点事的人。”
老人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你说回音那丫头为了你被抓了。
我不信。
她比泥鳅还滑,‘渡鸦’抓了她十年都没抓到。”
“我看到了一个不该看的标志,在一次记忆操作里。”
林聿知道,现在是他唯一的筹码,“一个燃烧的倒三角。”
铁叔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那只完好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金属拐杖,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余烬’……”铁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他看林聿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审视,而是带上了一种复杂的、混杂着仇恨与惊惧的情绪。
“你这种人,怎么会接触到那个东西?”
“我不知道。
它出现在一个普通客户的记忆里。
现在,它给我带来了杀身之祸。”
林聿坦诚道,“我需要一个地方躲起来,也需要知道关于‘余烬’的一切。”
“躲起来?”
铁叔冷笑一声,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你带着‘渡鸦’的嗅觉来到这里,把我们所有人都置于险地,还想让我们庇护你?
上城区的先生,你的算盘打得真好。”
“我可以付报酬。”
林聿说,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在这里,信用点一文不值。
果然,铁叔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报酬?
你的记忆修复技术吗?
把我们这些痛苦的、真实的过去抹掉,换上你编的那些虚伪的美好?
我们这里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痛苦,也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靠贩卖遗忘过活的人。”
林聿的心沉了下去。
他引以为傲的技能,在这里竟成了原罪。
他所有的优势,在这里都变成了劣势。
就在他陷入绝望之际,一个瘦弱的女人端着一碗浑浊的液体走了过来,递给铁叔,低声说了句什么。
铁叔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阿木又犯病了?”
铁叔烦躁地问。
“嗯,”女人愁眉苦脸地说,“一首在喊,说他看见了‘剥皮匠’,谁劝都没用。”
铁叔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
他瞥了一眼束手无策的林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你想留下来,证明你的价值?”
铁叔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而尖锐,“好。
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用拐杖指了指旁边一个用厚重帆布帘子隔开的角落。
“阿木,十五年前‘大净化’的幸存者。
那场‘火雨’烧坏了他的脑子。
从那以后,他的记忆就碎了,时常会陷入过去的恐怖幻觉里,我们叫这‘记忆回火’。
他会攻击身边的一切,首到力竭昏迷。”
铁叔死死地盯着林聿:“你不是号称最顶尖的记忆编排师吗?
你不是能抚平任何创伤吗?
去,不用你那台高级的‘织忆机’,就在这里,用你的真本事,让阿木安静下来。
哪怕只是让他睡个好觉。”
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没有神经耦合设备,没有数据监控,没有情感编码辅助,这无异于让一个外科医生徒手进行开颅手术。
这是最原始、最危险的“精神潜入”,完全依靠引导和共情,稍有不慎,施術者和患者的精神都会被撕裂。
林聿看着那个不断晃动的帆布帘子,里面传来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声。
他知道,这是铁叔对他的考验,也是一种羞辱。
但他没有选择。
“如果我做到了呢?”
林聿抬起头,迎上铁叔的目光。
“如果你做到了,”铁叔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垃圾场,就是你的避难所。
我们会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你。
而且,我会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关于‘余烬’的秘密。”
林聿站起身,走向那个帘子。
他知道,帘子后面不是一个简单的病人,而是他能否在这个地下世界活下去的唯一门票。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铁锈和霉菌的空气,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即将进行的,不再是一场收费高昂的商业服务,而是一次真正的、灵魂对灵魂的触碰。
他掀开了帘子。
里面,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男人猛地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瞳孔里燃烧着疯狂的恐惧。
“别过来……剥皮匠……别过来!”
男人嘶吼着,声音里是无尽的绝望。
林聿看着他,在那片混乱的恐惧背后,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倒影——一个在记忆废墟中挣扎,被过去追捕的囚徒。
他缓缓地、轻声地开口,声音温和而坚定,就像他曾经在无菌工作室里对那些客户所做的一样,但这一次,他的话语中没有虚假的编排,只有最纯粹的共情。
“我不是‘剥-皮-匠’,”他说,“我是来带你走出那场大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