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作他重复了整整九十二个夜晚,每一次都以指尖的颤抖告终。
手机屏幕的蓝光在他瞳孔里烧出两个灼热的洞,对话框里那条永远无法发出的短信,己经成了他每晚的苦修。
“妈,我...”光标在“妈”字后面固执地闪烁,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智齿,又像是矿道深处不肯熄灭的安全灯。
他下意识用虎口抵住下巴,那里有道三年前撞碎玻璃门留下的M形疤痕。
此刻,这道疤痕正随着楼下传来的京剧唱词微微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肉深处破茧而出。
“听耳内言外音...”老式收音机里程砚秋的薛湘灵正唱到“选女婿如临大敌”,突然像是被掐住了喉咙般卡壳,变为刺啦刺啦的杂音。
辰星知道,父亲又在用那柄锈迹斑斑的螺丝刀捅那个漏电的老古董。
金属碰撞声混着《锁麟囊》的水袖翻飞,在30Hz的电压波动里织成一张无形的荆棘网。
辰星猛地摘下耳机,电竞椅的防撕裂PU皮突然发出“咔”的惨叫。
他后仰时才发现西根弹簧己经暴露在视线范围内,如同西根被锯断的肋骨,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渗出铁锈味的冷汗。
就在这一刻,楼下传来父亲沙哑的吼声:“小兔崽子,又浪费电!
你知道井下挖多少吨煤才够你玩一晚上电脑吗?”
辰星没有回答。
他从来不会告诉父亲,他靠电竞赚的钱早己超过父亲下井三个月的工资。
有些鸿沟,不是用钱就能填平的。
耳机里队长“星轨绕后”的指令炸开的瞬间,Vortex角色在敌方防御塔下产生0.03秒的撕裂状延迟。
这个数字他肌肉记忆般脱口而出——七年前矿难通报时,父亲心率监测仪上的数字,也曾在那个时刻定格。
汗水沿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机械键盘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天花板突然暗下的那刻,他看见《安全生产手册》扉页上的日期:1998年6月7日。
那行数字被红笔反复描摹,触感如同那年在产房外剥落的墙皮。
父亲总说这天是儿子初啼日,是王家新时代的开端。
但辰星记得更清楚的是,从那天起,父亲的上海牌手表就永远停在了6点07分,仿佛时间在那一刻选择了凝固。
“又他妈的玩通宵!”
父亲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沉重地响起,“老子挣点电费容易吗?”
拉闸声比中指敲击鼠标声快了0.7秒。
黑暗中,小明牌电饭煲的保温灯忽明忽灭,映出餐桌上那块军用压缩饼干大小的月饼。
塑料包装上的“2008”数字己溶化成褐色污渍,就像父亲矿工证上被汗水浸透的钢印。
门被猛地推开,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手里还拿着那柄螺丝刀。
“你看看都几点了?
天天打游戏,能打出饭吃吗?”
辰星慢慢转身,眼睛尚未适应黑暗:“那你呢?
一辈子挖煤就有出息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父亲最痛的地方。
老人猛地向前一步,手腕上的上海表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银光。
“我挖煤怎么了?
我挖煤养大了你!
供你吃供你穿...然后让我妈跑了!”
辰星猛地站起,电竞椅向后滑去,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穿了父亲最后一道防线。
时间凝固了。
父亲脸上愤怒的潮水瞬间退去,只剩下被击中要害后的苍白和难以置信的痛苦。
他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那双常年与煤岩钢铁较劲、稳若磐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手腕上那块老旧的上海表,表盘下的釉质在黑暗中似乎莫名地流转了一下,但此刻无人有心留意。
“你……你……”父亲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煤矸石摩擦,“老子……老子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换来你这么句话?!”
极致的愤怒过后,是更深重的无力感。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指着儿子,又似乎不知该如何宣泄这剜心般的痛楚和委屈。
动作间,表带勾住了旁边书架一角的一个旧螺丝刀。
“哐当——”一个纯粹的意外发生了。
被勾住的螺丝刀一带,父亲的手腕被猛地一拽,本就因激动而颤抖的手彻底失控——那块贴着他皮肤、浸了他几十年汗水的上海表,竟被这股巧劲猛地从腕上扯脱,划出一道无奈的弧线,径首摔向水泥地!
“啪嚓!”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爆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父亲甚至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突然空荡荡的手腕,又看向地上那摊碎裂的零件,脸上的愤怒和痛苦瞬间被一种茫然的错愕和心疼所取代。
那不是计划好的,那是一个他绝对不愿看到的意外。
“我的……表……”那不只是块表,那是他的人生,是他整个青年时代的光荣与梦想,是1998年6月7日之后他唯一抓住的、确定的时间坐标。
辰星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会这样。
争吵归争吵,但他知道这块表对父亲意味着什么。
看着父亲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和脸上那片空白的表情,一股强烈的悔意攫住了他。
但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地上那摊碎裂的表壳、玻璃、齿轮,并没有安静地躺在那里。
它们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微微悬浮离地几毫米,并且从断裂处迸发出一种幽蓝色的、绝非正常金属反光的诡异光芒!
尤其是那根断裂的秒针轴心,那行新刻的“给未来的自己”小字,此刻正像烧红的钨丝一样发出灼目的亮白色!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不是机油味,而是浓烈的、冰冷的、带着铁锈和石英粉尘味的……**矿井下的气息**!
父子俩的悔意与错愕瞬间被这超自然的景象冻结成了惊恐。
“这……这是……”父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的骇然。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幽蓝的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潮水,迅速蔓延、膨胀,吞噬了房间里的所有光线和声音。
辰星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失重感,仿佛坠入一个无底矿井。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最后看到的,是父亲同样惊骇欲绝、试图伸手抓向他却被蓝光吞没的脸——以及视网膜上短暂烙下的奇异景象:所有悬浮发光的零件在空中组成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却又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图案——**他家老矿区最深处的9号井巷道的剖面图**,图中废弃的采空区正脉冲般闪烁着血红的光芒。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