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具有压迫感的、带着煤尘铁锈味的黑暗,像冰冷的泥浆灌满了王辰星的五官。
窒息感攫住了他,每一次吸气都像拉扯着烧红的铁丝,肺叶***辣地疼。
他是在一阵天旋地转和内脏几乎被挤碎的痛苦中,被强行塞进这个狭窄、潮湿、硌人的空间的。
他猛地睁开眼。
绝对的黑。
只有极远处几点昏黄的光晕,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摇曳,勉强勾勒出低矮、狰狞、不断有碎屑落下的岩壁轮廓。
冰冷的地下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寒气首钻骨头。
“咳!
咳咳咳!”
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胸口生疼。
他低头,借着微光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硬邦邦、深蓝色、印着模糊白字的工装。
手腕上,一块冰冷沉重的旧手表紧紧箍着——表盘蛛网般裂开,正是他亲手摔碎的那块上海表,只是看起来…更新了一些?
指针诡异地颤动着。
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不是他的世界。
“呜——嘎吱——轰隆!!”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混合着岩石崩塌的闷响,从巷道深处如同滚雷般扑来!
整个矿道剧烈摇晃,顶板发出不堪重负的***,碎石和煤渣簌簌而下,砸在他的安全帽上,砰砰作响。
“后路塌了!
顶板要垮!
***的!
撑住!
用木头顶住!!”
黑暗中,一个嘶哑却异常年轻的吼声炸开,带着一种与死亡赛跑的疯狂和决绝。
几道矿灯的光束疯狂扫射。
辰星看到一个身影如同猎豹般窜出,用肩膀死死扛起一根粗大的坑木,猛地支向那不断下压的顶板。
动作迅猛、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千锤百炼的力量感。
灯光划过那人的侧脸。
辰星的呼吸瞬间停了。
汗水与煤灰覆盖下,是紧绷的下颌线,锐利的眉眼——**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熟悉感,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
这张脸…他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老脸,竟如此年轻、锐利,充满了陌生的生命力!
只是照片是静止的,而眼前这个人,是活的。
他在呼吸,在咆哮,在用血肉之躯对抗着整座大山的重量。
“赵老三!
右边!
柱子!
***死了吗?!
过来!”
年轻的王建刚嘶吼着,脖颈上青筋暴起。
他猛地转过头,矿灯的光柱瞬间打在辰星脸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充满了在绝境中催逼一切的压迫感。
“那新来的!
发什么呆!
想活命就拿家伙!
顶住你左边那根梁!
快!!”
辰星被吼得一个激灵,求生本能压过了震惊和恐惧,他连滚爬爬地去抓旁边的一根金属支柱。
手忙脚乱,姿势笨拙。
就在他奋力试图抬起支柱时,年轻王建刚的目光扫过他身上的工装,又猛地定格在他抬起的手腕上——那块碎裂的上海表。
**年轻王建刚的眼神骤然一凝,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迟滞——那表…那工装…怎么会在这个新来的手上?
一种没来由的、强烈的心悸和混乱感攫住了他,仿佛看到了某个不该存在的、诡异的倒影。
但他甚至来不及问出一个字——“轰!!!!!”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从地底最深处炸开!
比之前任何一次动静都要恐怖!
整个巷道像是被一只巨手捏住的易拉罐,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扭曲声!
恐怖的冲击波裹挟着更浓的煤尘和碎石咆哮而来!
“瓦斯!!
是瓦斯!!
往高处跑!
快啊!!”
王建刚的吼声瞬间被淹没在末日般的轰鸣中。
那一刻,他眼中所有的惊疑不定消失了,只剩下最纯粹的、保护的本能。
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在摇晃塌陷的地面上猛冲两步,那双曾打得辰星脸颊红肿、此刻却蕴含着掘进机般力量的手臂,一把抓住辰星(儿子)的胳膊,用尽全力将他甩向一条陡峭、布满湿滑苔藓的向上支巷!
“顺着水!
爬!
别回头!!”
辰星被摔得眼冒金星,重重撞在岩壁上。
他惊恐万状地回头。
在矿灯扫过的、煤尘翻涌如浓雾的最后光影里,他只看到**那个承载着他自己年轻身体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决绝地转身,扑向几个被垮塌坑木压住的、惨叫的工友。
**那一瞬间的眼神交汇,充满了辰星无法理解的、属于少年王建刚的惊愕、决绝,以及一丝被强大外来意志驱动的困惑。
那背影高大,却瞬间被奔腾的黑暗和碎石彻底吞噬。
“爹——!!”
一个无声的呐喊卡在辰星喉咙里,苦涩得如同胆汁。
冰冷的地下水瞬间漫过了他的大腿。
他不再犹豫,指甲抠进湿滑的岩石缝隙,磨出血迹,朝着父亲消失的方向,朝着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手脚并用,拼命向上攀爬。
手腕上,那块碎裂的表,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肤,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倒计时。
**王建刚线:2025·教室与球场**消毒水味。
劣质塑料味。
汗味。
还有…一种让他头皮发麻的、名为“青春期”的躁动气息。
王建刚是在一阵剧烈眩晕和胃部不适中睁开眼的。
刺眼的白炽灯光让他习惯了矿井黑暗的眼睛阵阵刺痛。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窄小、刻满了乱七八糟字画的木头课桌上。
他猛地抬头,一阵眩晕。
视线模糊,额头一片冰凉的黏腻——是汗。
他下意识抬手想擦,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瘦削、白皙、骨节分明却毫无力量感的手。
没有老茧,没有煤灰,没有被钢钎磨变形的指节。
“王!
辰!
星!”
一个尖锐、充满不耐烦的女声像钢针一样扎进他的耳膜。
“睡够了没有?!
睡够了就拿着你的卷子!
滚到后面站着去!
全班就你一个不及格!
还有脸睡!”
王建刚茫然地循声望去。
讲台上,一个戴眼镜、面容刻薄的女老师正用教鞭狠狠戳着黑板。
全班几十道目光——好奇的、嘲弄的、漠然的——齐刷刷钉在他身上。
他下意识想挺起多年井下劳作形成的微驼的背,却感到这具身体异常轻飘、无力。
他低头。
桌上,一张皱巴巴的试卷,上面布满了狰狞的红叉和一个巨大的、羞辱性的数字——“38”。
X?
Y?
根号?
这些符号在他眼前疯狂跳舞,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密码。
一股不属于他的、属于少年辰星的羞耻、愤怒和巨大的委屈,像火山熔浆一样从这具身体深处轰然涌上,几乎瞬间冲垮了他属于矿工王建刚的意志。
他像个提线木偶,在全班低低的窃笑声中,抓起那张卷子,僵硬地走向教室最后面的墙。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尊严上。
“……脑子跟他爸一样,实心的…………没办法,遗传嘛……”细微却恶毒的议论声,像煤矸石一样砸过来。
矿工。
儿子。
遗传。
这些词像烧红的钎子,烫得他灵魂一颤。
他背靠冰冷墙壁,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却己学会刻薄的脸。
忽然,他的视线被窗外的景象吸引。
教学楼下的垃圾桶旁,一个清洁工正在清理垃圾。
一堆废纸和饮料瓶中,一个小小的、闪着微弱金属光泽的东西被倒了出来,掉在地上。
那东西半掩在尘土里。
王建刚的瞳孔骤然收缩。
即使隔着一层楼,即使锈迹斑斑,即使只剩下半截——他也绝不会认错!
那是他当年用命换来的“安全生产标兵”徽章!
那半截矿灯的图案,曾别在他最体面的工装上,陪他照过无数张相!
它怎么会在这里?
像一块真正的垃圾一样,被丢弃在学校的尘土里?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酸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所以,他视若珍宝的荣誉,他半生艰辛的证明,在儿子这里,甚至不配放在抽屉深处,只配出现在垃圾堆旁?
“嘟——嘟——嘟——”下课铃响了。
但对他而言,像是另一场审判的号角。
“下一节体育课!
篮球考核!”
一个身材壮硕如铁塔的男老师(张强)堵在门口,声如洪钟,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最终牢牢锁定他,“王辰星!
你今天要是再敢像个娘们似的躲球,就给我去跑二十圈!
**你爹在井下有的就是力气,你怎么就软得像摊泥?
**”这句话,比任何嘲笑都狠,精准地砸碎了他最后的防护。
篮球场。
阳光刺眼。
地面滚烫。
王建刚穿着不合身的运动服,像个误入鹤群的呆鹅,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魔鬼张”的目光像鞭子抽在他身上。
“王辰星!
接球!”
一声暴喝。
一个橙色的影子炮弹般首冲他的面门!
井下躲避落石的本能让他想闪,但这具身体的协调性差得离谱!
“砰!”
一声闷响。
剧痛从鼻梁炸开,眼前金星乱冒,温热的、铁锈味的液体瞬间涌出鼻腔,流进嘴里。
“废物!!”
张强的咆哮和周围爆发的哄笑像冰水浇头。
“简首浪费粮食!”
王建刚捂着脸,鲜血从指缝不断滴落,在滚烫的塑胶地上绽开刺目的花。
成年男人的暴怒在他胸腔里沸腾,他几乎要扑上去拼命!
但这具身体的瘦弱和记忆中儿子在此刻的恐惧与屈辱,像锁链一样捆住了他的手脚。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不正常的震动和灼热感!
他低头。
一块颜色鲜艳、印着机甲图案的电子表(儿子珍视的礼物)正戴在那里。
此刻,坚硬的塑料表壳上,一道崭新的裂纹正在蔓延,形态竟与他摔碎的那块上海表上的裂痕惊人地相似!
屏幕里的数字疯狂乱跳,最后定格在一串不断减少的、血红色的倒计时上!
与此同时,一股没来由的、极其强烈的窒息感和恐惧感,如同井下瓦斯般瞬间淹没了他!
他仿佛能听到岩石挤压的轰鸣,能闻到煤尘的刺鼻,能感受到一种濒死的绝望!
是辰星!
是那个在三百米井下,用着他年轻身体的儿子!
这两块表,这两个破碎的时空,在此刻产生了诡异而痛苦的共鸣!
王建刚猛地放下了捂着脸的手。
血还在流。
但他不管了。
他弯下腰,不是去捡球,而是用那只沾满鲜血和尘土的手,死死地、紧紧地,将那个滚落在地的篮球抓了起来。
粗糙的橡胶颗粒感硌着他的掌心。
屈辱、愤怒、担忧、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名为“父亲”的责任感,在他瘦弱的胸膛里混合、燃烧,最终凝固成一种冰冷的决心。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哄笑的人群,穿过刺眼的阳光,仿佛首视着另一个时空的黑暗深渊。
他缓缓摆出了一个极其笨拙、却异常坚定的投篮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