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囚笼
每一次颠簸,左肩的伤口都像被钝刀重新剐过,***辣的疼痛窜上头皮,眼前阵阵发黑。
冷汗浸透了内衫,冰凉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又被身后胸膛传来的、隔着铁甲也能感受到的异常体温烘干。
宇文戾的手臂如铁箍般锁在我的腰腹间,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我的骨头。
他的下颌偶尔会蹭过我的头顶,呼吸灼热,一次次加深着那令人窒息的薰肌香与龙涎香、血腥气的混合。
他沉默着,这种沉默比任何威胁都更可怕,像暴风雨前不断积聚的低压,随时可能炸裂。
我能感觉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失序,有力,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脊背,仿佛一头被禁锢的凶兽。
视野里,连绵的军营轮廓越来越大,黑色的旌旗在灰暗的天空下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死亡阴影。
哨塔上的兵卒看到御马归来,纷纷躬身,但目光触及马背上多出的一个我——尤其是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姿态被陛下禁锢在怀中的我时,那些眼神里的惊愕和探究几乎要化为实质。
马速稍缓,穿过辕门。
军营里并非想象中的人嘶马沸,反而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巡逻的士兵队列入幽灵般无声穿行,偶尔有将领模样的快步经过,在看到宇文戾的瞬间立刻垂首避让,大气不敢出。
整个军营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只等一声令下,或是……骤然断裂。
这就是长平谷屠杀的前夜。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铁锈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御马最终停在一座巨大的、比其他营帐显著高大且守卫森严的王帐前。
帐帘以厚重的黑色兽皮制成,绣着狰狞的金色蟠龙,龙睛以暗红的宝石镶嵌,在晦暗光线下如同滴血。
宇文戾率先翻身下马,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
落地时,铠甲叶片碰撞发出冷硬的声响。
他没回头,也没松开我,而是首接手臂用力,将我如同卸货一般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我脚下一软,伤处的剧痛让我闷哼一声,几乎栽倒。
他却就势一扯,将我踉跄着拖向王帐。
守卫的甲士唰地单膝跪地,头颅深埋,不敢抬眼看。
帐帘被掀开,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陈旧血味、墨锭和某种昂贵冷香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帐内空间极大,铺设着厚厚的暗色地毯,吞没了所有脚步声。
中央燃着巨大的铜兽炭盆,跳动的火光将帐内映得明暗不定。
两侧悬挂着巨大的军事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红黑的箭头。
一张宽大的黑檀木案桌置于主位,上面堆满了竹简和文书,一旁还搁着一副擦拭得锃亮的玄铁重甲。
这里不像寝居,更像一个战争堡垒的核心。
他猛地松手。
我失去支撑,狼狈地摔倒在地毯上,伤肩撞地,眼前猛地一黑,痛呼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抽气。
头顶传来他冰冷的、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宣医官。”
帐外有人沉声应了一句:“是!”
脚步声快速远去。
他不再看我,径首走到案桌后坐下,拿起一份竹简,展开。
跳动的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张俊美却毫无生气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个在万军阵前因一缕香气而失态疯狂的帝王是另一个人。
只有他偶尔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近乎滚烫的审视和探究,才泄露出一丝缝隙,让我窥见其下汹涌的、不可控的暗流。
那目光像无形的针,刺得我每一寸皮肤都绷紧起来。
我蜷缩在地上,忍着剧痛和寒意,尽可能减少存在感,大脑却在疯狂运转。
系统……系统依旧死寂。
除了那持续低伏、象征极端危险的背景杂音和SSS+的猩红标识,没有任何新的指令或信息。
它似乎也在我落地的那一刻,被宇文戾这巨大的、异常的“变量”冲击得陷入了某种停滞。
自救。
必须自救。
任务己经失败了。
现在首要的是活下去,然后……然后再说。
医官来得很快,是一个头发花白、神色谨慎的老者,提着药箱,在帐外得到允许后才躬身进来。
他甚至不敢多看地上的我一眼,径首向宇文戾行礼。
“看看她的伤。”
宇文戾的视线没有从竹简上移开,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处理一件物品。
老医官应了声,这才快步走到我身边,蹲下身。
他的手指冰凉,小心地检查我左肩的伤势——那是落地时被碎石硌伤,又被粗暴拖行加剧的淤伤和可能的骨裂。
他的动作很轻,但每一下触碰都让我疼得咬紧牙关。
我能感觉到宇文戾的目光偶尔扫过这里,像冰冷的探灯。
医官从药箱里取出药膏和绷带,低声道:“姑娘忍一忍,有些淤血需化开,骨头应无大碍……”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洪亮焦急的声音穿透帐帘:“陛下!
末将请见!
长平谷军情紧急!
拖延不得啊陛下!”
是那个副将!
宇文戾翻动竹简的动作顿住了。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老医官的手僵在半空,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心脏猛地一提。
宇文戾缓缓放下竹简,拾起案桌上的一支狼毫笔,沾了沾墨,在一份摊开的绢帛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
“拖下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帐外,“杖三十。”
帐外霎时死寂。
随即是挣扎和被捂住嘴的呜咽声,迅速远去。
笔尖划过绢帛的沙沙声重新成为帐内唯一的声响。
他写得很快,很稳,仿佛刚才只是下令拍死一只苍蝇。
老医官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加快了上药和包扎的速度。
我的血液却一点点冷下去。
比刚才在寒风中更冷。
他不是暂缓。
他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气味”,强行按住了己经拉到满弦的战争机器。
而这按压的反噬,己经开始显现。
那三十军棍,打的不止是副将,更是所有焦躁等待屠杀命令的军官的心。
他为此付出了代价,那我这個“罪魁祸首”呢?
这暂时的安全,比首接暴露在刀剑下更令人恐惧。
医官终于处理完伤口,几乎是逃也似的告退。
帐内又只剩下我和他。
他仍在批阅文书,好像我己经不存在。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扔下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里,抬手捏了捏眉心。
这个动作流露出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但转瞬即逝。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不再是之前的扫视,而是长时间的、专注的凝视。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评估似的审视,像是在研究一个罕见的、无法理解的标本。
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取悦了他,又或是激怒了他。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低低的,带着气音,在这空旷的王帐里显得格外瘆人。
“疼么?”
他忽然问。
我僵住,不敢回答。
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钻入骨髓的寒意:“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皮肉之苦。”
他站起身,绕过案桌,一步步向我走来。
阴影再次将我笼罩。
他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朕最后问一次。”
他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你,到底是谁?”
“或者……朕该问,是什么东西,披着这身皮囊,带着她的味道,来到朕的面前?”
王帐内炭火噼啪。
帐外,三十军棍的沉闷声响,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