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刚从北疆打了胜仗回来,一身银甲还沾着风沙与血痕,左手提着用油布裹着的敌将首级,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刚被门房领进相府,就被裴敬之叫去书房议事,路过花园时,却被一阵极轻的水声绊住了脚步。
窗台下,一个穿着鹅黄裙衫的少女正踮着脚,手里捏着个小小的铜壶,给窗台上的兰草浇水。
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她乌黑的发梢上,镀了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鼻尖微微翘着,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像把整个春日的暖阳都盛在了眉眼里。
听到脚步声,她猛地回过头,手里的铜壶晃了晃,溅出几滴水珠落在青石地上。
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星子,先是闪过一丝警惕,看清他身上的银甲和徽记后,突然睁得更大了。
“你……你就是秦将军?”
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清脆得像檐角的铜铃,目光落在他左手的油布包上,却没半分惧色,反而带着点好奇,“我爹说,你刚从北疆回来,斩了匈奴左贤王的头?”
秦烈被这双眼睛看得心头一跳,握着首级的手猛地收紧,油布摩擦着掌心,竟有些发烫。
他久在边关,见惯了风沙里的糙汉、浴血的将士,从未见过这样干净明媚的女子——像刚从画里走出来的,连说话都带着草木的清香。
他喉头动了动,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比平时沉了些,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末将……正是秦烈。”
说完又觉得不妥,在京中不比军中,哪能自称“末将”?
脸颊竟悄悄热了起来。
少女却没在意这些,几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还多,得微微抬着下巴,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敬佩,像捧着颗滚烫的星子:“我爹常提起你,说你十五岁就上了战场,守了北疆五年,把匈奴挡在雁门关外,是咱们大靖的少年英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银甲上的划痕,声音软了些:“北疆苦寒,冬天能冻掉耳朵,将军在那边待了这么久,定是吃了不少苦吧?”
“辛苦”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点软糯的关切,像温水漫过秦烈的心。
他在北疆浴血奋战,斩将夺旗,听惯了“勇猛善战”,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你辛苦了”。
那点辛苦,仿佛在这一刻被熨帖了,竟生出些“值得”的暖意。
他抬手挠了挠头,难得有些讷讷:“为国征战,是分内事,不辛苦。”
“怎么会不辛苦?”
裴明嫣却皱起眉,像在替他抱不平,“我外祖父说,边关的风跟刀子似的,冬天行军,水壶里的水都能冻成冰坨子。
将军下次再去,我给你绣个暖手的荷包吧?
用最厚的锦缎,里面塞点艾草,能驱寒。”
秦烈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看着她认真的眉眼,竟忘了回话。
首到书房方向传来裴敬之的声音“秦烈?”
,他才猛地回过神,拱手道:“那……多谢裴小姐。”
转身往书房走时,脚步都有些飘,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后来,他便成了相府的常客。
第一次送北疆的雪莲,是用冰盒镇着的,他站在廊下,手里捧着盒子,紧张得手心冒汗:“这……雪莲能养颜,裴小姐看看合用吗?”
裴明嫣接过去,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听说雪莲长在雪山上,很难采吧?
将军费心了。”
她转身让晚翠拿去晾干,回头时手里多了个小布包,“这是我自己做的杏仁酥,将军带回去尝尝,行军时能垫垫肚子。”
秦烈接过布包,指尖碰到她的手,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低声道:“多谢小姐。”
再后来,他从西域带了只会唱歌的机械鸟,上了发条就能蹦跳着唱《折杨柳》。
裴明嫣捧着鸟,笑得前仰后合:“这鸟儿真有意思!
比戏班子唱得还好听。”
秦烈看着她的笑,觉得边关所有的风雪,都抵不过这一刻的明媚。
更多时候,他是陪裴敬之议事到深夜。
走出书房时,总能看到轩榭里亮着一盏灯,裴明嫣要么在灯下看书,要么在绣东西,见他出来,便会让晚翠端杯热茶:“将军喝杯茶暖暖再走吧?”
他看她练剑,剑穗在月光下翻飞,便忍不住说:“小姐剑法灵动,就是力道还差些,下次我带柄轻些的剑来?”
她便会挑眉:“将军是说我力气小?
要不要比试比试?”
他看她绣花,针脚细密得像模子刻的,便凑过去:“这朵牡丹绣得真好,像要开了似的。”
她便会笑着往他手里塞根针:“将军也试试?”
看他笨手笨脚扎到手指,笑得首不起腰。
及笄礼前一月,相府的桃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霞。
秦烈提着剑,在花下站了许久,终于等到裴明嫣从轩榭里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拔剑起舞。
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剑光劈开漫天飞落的桃花,时而凌厉如北疆的风雪,时而温柔如绕指的春水。
舞到她面前时,他收剑躬身,剑鞘点地,发出“当”的轻响。
“明嫣,”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我知道我是个粗人,不懂诗词歌赋,也不会描眉画眼。
但我保证,从今往后,我会用我的命护着你,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他抬眼,望着她的目光比星辰还亮:“待你及笄,我便向裴相求娶。
你……可愿嫁我?”
裴明嫣站在桃花雨里,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听着他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突然就笑了。
她踮起脚,从发间摘下一支刚折的桃花,轻轻***他的银甲缝隙里。
“我愿意。”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落在心湖上的雨,“秦大哥,我愿意。”
那枚交换的庚帖,秦烈写了整整一夜。
字迹是武将惯有的刚劲,却在末尾小心翼翼地画了朵小小的并蒂莲——他记得,她绣帕上总爱绣这个。
裴明嫣接过庚帖时,指尖划过那朵莲花,抬头看向秦烈,眼里的光,比满院桃花还亮。
那时的他们都以为,这朵并蒂莲,会像相府的桃花一样,年年岁岁,开得热烈而长久。
却不知命运早己埋下暗刺,只待一阵狂风,便会将这满园春色,碾成泥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