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烬 · 苦杏仁
肺叶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甄嬛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被一层灰败的雾气笼罩，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被她解读为怜悯、嘲讽、最终化为冰冷疏离的眼睛——此刻却清晰地映在她濒死的瞳孔里。
那里面，没有鄙夷，没有算计，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惜。
像冬日里最后一片落在枯井上的雪花，带着彻骨的寒意，却又脆弱得令人心碎。
“陵容…陵容…” 甄嬛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般遥远，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真切的颤抖。
*痛惜？
她为我痛惜？
不，这不可能！
她恨我，她合该恨我入骨！
是我害死了她的孩子，是我背叛了她……* 安陵容的意识在剧痛与惊愕中沉浮，最终坠入无边的黑暗。
*——*“小主？
小主！
您醒醒！
可是魇着了？”
宝娟熟悉又带着一丝急切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混沌的梦境。
安陵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如同离水濒死的鱼。
眼前是熟悉的帐顶，绣着繁复却略显小家子气的缠枝莲纹。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她亲手调制的“安息香”的味道，本该宁神静气，此刻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不是梦！
喉咙深处，那苦杏仁的味道如同附骨之疽，阴魂不散。
“宝娟？”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冰冷审视。
“哎，奴婢在呢。”
宝娟端了温水过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担忧，“小主您方才睡梦中哭喊，可吓坏奴婢了。
定是连日抄经累着了。
喝口水润润喉吧？”
安陵容的目光落在宝娟端着水杯的手上，那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前世，就是这双手，多少次将她推入深渊？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水杯，指尖冰凉。
眼神却如淬了寒冰的刀锋，在宝娟低垂的眉眼间扫过。
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陈年木器受潮般的微酸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宝娟周身。
*陈腐的木香……是了，皇后。
这气味，在她每一次去景仁宫请安时，都若有似无地缠绕在皇后的衣襟上。
宝娟身上沾染的，正是这股味道。
* 安陵容的心沉了下去，重生带来的短暂眩晕被巨大的警惕和悲凉取代。
嗅觉的异变，竟成了她窥探人心的第一道利器？
还是诅咒？
她强压下翻涌的思绪，目光转向床榻内侧的小几。
一个精致的描金漆盒静静地放在那里，盖子半开着，露出里面几颗饱满油润的杏仁。
是了。
就是它。
前世，甄嬛在她失宠落魄时送来的“心意”，她视作最后的温暖，却成了索命的毒药。
那甜腻外表下包裹的剧毒苦杏仁霜，正是她亲手送自己上路的利器。
一股冰冷的恨意和自厌瞬间席卷全身，比前世临死时更甚！
恨皇后的阴毒，恨自己的愚蠢，更恨这命运轮回的残酷戏弄！
“宝娟，”安陵容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丝刚醒的慵懒，“去把那盆新得的素心兰端来。
方才梦见它生了虫，心里不踏实，想看看。”
宝娟不疑有他，应声而去。
寝殿内只剩下安陵容一人。
死寂中，她掀开锦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
那寒意刺骨，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走到小几前，拿起那颗漆盒，里面的杏仁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可在她此刻的嗅觉里，那甜香之下，分明裹挟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属于死亡和绝望的腐朽苦味！
没有丝毫犹豫。
她抓起那几颗致命的杏仁，走到窗边那盆刚抽出嫩叶的素心兰旁。
花盆里的泥土湿润松软。
她用指尖狠狠抠开一个小坑，指甲里瞬间塞满了污黑的泥土。
她将那几颗杏仁，一颗，一颗，用力地按进泥土深处，仿佛在埋葬自己不堪的前世。
冰冷的泥土裹挟着杏仁，也包裹住她指尖的微颤。
“这一世……”她盯着那被重新抹平的泥土，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我安陵容，宁死，再不碰此等断魂之香！”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刚刚被埋下杏仁的泥土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渗出一缕极其细微、粘稠如墨的黑红色液体！
那液体带着浓重的腥气，正是前世她呕出的黑血气息！
它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泥土，像一条阴冷的毒蛇，盘踞在新生嫩绿的兰花根部。
安陵容瞳孔骤缩，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重生，竟带着如此诡异不详的预兆？
这渗出的“黑血”，是前世的怨毒不散，还是今生命途多舛的警示？
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小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小主？
您怎么了？”
宝娟端着花盆进来，恰好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以及她沾满泥土的手指和微微泛白的脸色。
安陵容迅速收敛心神，强行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笑：“无妨，方才看这兰花根须似乎有些不妥，想拨弄一下，谁知手滑了，倒弄了一手泥。
快打水来我净手吧。”
她将沾满泥土的手藏在袖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宝娟放下花盆，目光扫过那盆素心兰，又落在安陵容强自镇定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嘴上却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就在宝娟转身去打水的刹那，门外传来宫女清亮的通传声：“莞贵人到——”安陵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她来了。
那个前世让她爱恨交织、最终走向毁灭的源头，那个在她濒死时眼中盛满痛惜的……甄嬛。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残留的杏仁味和心底翻腾的复杂情绪。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寝衣，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盆渗出诡异黑血的素心兰，随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脸上挂起前世惯有的、温顺又带着一丝怯懦的笑容，迎向门口。
珠帘轻响，一道清丽脱俗的身影款步而入。
甄嬛穿着家常的浅碧色旗装，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陵容妹妹，”甄嬛的声音清越柔和，如同玉珠落盘，“听闻你身子不适，昨夜又惊梦了？
我让小厨房做了些清淡的桂花糕，用的是今年新收的桂花蜜，想着给你压压惊。”
随着甄嬛的靠近，一股清雅悠远的香气也随之而来。
不同于皇后宫中陈腐的檀木气，也不同于华妃身上浓烈跋扈的异域香，甄嬛的气息干净澄澈，如同初雪消融后松林间的空气，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甜的书卷墨香。
这香气让安陵容紧绷的神经奇异地缓和了一丝，但前世被背叛的痛苦和临死前看到的痛惜眼神在她脑中激烈交战，让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善意的探视。
“劳烦嬛姐姐挂心了。”
安陵容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的汹涌波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受宠若惊的羞涩，“不过是夜里魇着了，惊扰了姐姐，实在不该。”
她的目光落在甄嬛手中的食盒上，前世那“杏仁霜”的阴影再次袭来，胃部一阵痉挛。
甄嬛将她的细微局促看在眼里，只当她是病中虚弱又素来胆小，笑容更温和了些，亲自打开食盒：“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你这屋里点的香倒是特别，闻着让人心神宁静，妹妹好巧思。”
安陵容的目光随着甄嬛的动作落在食盒里。
精致的白瓷碟上，几块玲珑剔透、点缀着金黄桂花的糕点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没有杏仁。
只有纯粹的桂花和米糕的香气。
她心中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或许……或许此刻的甄嬛，那眼中的善意并非全然虚假？
前世自己步步沦陷，是否也因从未真正敞开心扉去接纳这份善意，反而在皇后的挑唆下将其扭曲？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安陵容心中悄然滋生。
这一世，她己知晓结局，手握“嗅觉通感”的利器，为何还要重蹈覆辙，在猜忌和自毁中沉沦？
或许……或许可以换一条路？
她抬起眼，看向甄嬛那双清澈含笑的眸子，努力摒弃前世的阴霾，尝试着去捕捉那目光深处的温度。
然后，她伸出手，没有像前世那般犹豫推拒，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试探，轻轻拈起了一块小巧的桂花糕。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她将糕点送入口中。
清甜软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浓郁的桂花香，瞬间冲淡了喉间残留的、那令人作呕的苦杏仁气息。
温暖的食物滑入食道，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生的踏实感。
“很好吃……多谢姐姐。”
安陵容抬起头，对着甄嬛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不再是刻意模仿的温顺，也褪去了那层怯懦的伪装，虽然依旧带着一丝初醒的苍白和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底深处，却有一簇微弱却真实的光，如同寒夜中挣扎点燃的火星，小心翼翼地亮了起来。
甄嬛微微一愣。
眼前的安陵容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那笑容里少了几分刻意的讨好，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点韧劲儿的东西？
像是冰雪初融时，从冻土下顽强探出头的一株嫩芽。
“妹妹喜欢就好。”
甄嬛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几分真诚的欣慰。
两人正说着话，宝娟己端了温水进来伺候安陵容净手。
甄嬛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台，落在了那盆素心兰上。
她缓步走近，带着欣赏的语气：“妹妹这盆素心兰养得真好，这嫩叶青翠欲滴……” 她的目光落在花盆边缘的泥土上，那里，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颜色异常深暗近黑的湿痕，正悄然洇在湿润的褐色泥土里，形状扭曲，如同凝固的血泪。
甄嬛的指尖微微一顿。
安陵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刚刚净完手，水珠顺着指尖滴落。
她看到甄嬛注意到了那处黑痕！
她会怎么想？
“咦？”
甄嬛轻咦一声，俯身细看。
安陵容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珠帘再次被掀起。
一个穿着桃红宫女装、容貌俏丽却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倨傲的宫女走了进来，正是甄嬛的贴身侍女浣碧。
她手中捧着一件叠好的披风，目不斜视地走到甄嬛身边：“小主，您出来时忘了带披风，奴婢给您送来了。
这屋里药味重，仔细熏着您。”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刻意的关心，目光却飞快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慢，扫过安陵容苍白的脸和那盆惹眼的兰花。
安陵容的视线瞬间被浣碧吸引。
就在浣碧踏入房间的刹那，一股极其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浓郁的、属于上等胭脂的甜腻花香（安陵容甚至能分辨出其中昂贵的玫瑰和茉莉成分），但在这甜腻之下，却顽固地盘踞着一股极其尖锐、冰冷的铁锈般的腥气！
这腥气中，还掺杂着一丝微弱的、如同陈年醋意的酸腐味道。
*甜腻的胭脂香（虚荣）、冰冷的铁锈气（怨恨）、酸腐的醋意（嫉妒）……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贪婪的……龙涎余韵？
* 安陵容的“嗅觉通感”疯狂运转，瞬间将浣碧周身萦绕的复杂气息解析得清清楚楚。
这个浣碧，看似忠心，内心却翻涌着如此激烈而阴暗的情绪！
尤其那丝龙涎余韵……她心头猛地一凛！
甄嬛被浣碧一打岔，注意力从那盆兰花的异样上移开，接过披风，对安陵容温言道：“妹妹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安陵容连忙起身相送，目光掠过那盆素心兰，又扫过浣碧那张看似恭敬却暗藏锋芒的脸。
那处渗血的泥土，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而浣碧身上复杂的气息，则预示着另一重潜藏的危机。
送走甄嬛和浣碧，寝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安陵容独自站在窗边，看着那盆在初春微光下、根部洇着不祥黑痕却依旧顽强抽出嫩绿新叶的素心兰，指尖残留的桂花糕的甜香与泥土的腥气、浣碧带来的复杂气息、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苦杏仁的阴影，交织缠绕。
重生的第一日，便己是暗香浮动，杀机潜藏。
那盆渗血的兰花，是她亲手埋下的前世孽债，也是向这不公命运掷出的第一封战书。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的、沾着诡异湿痕的泥土，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如冰刃的弧度。
这一局棋，才刚刚开始。
而她，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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