炀帝三征辽东,白骨蔽野,黄河决堤,千里泽国。
流民如离离之草,飘转无依。
是日,惊雷裂空,暴雨如天河倒泻,一群褴褛之人蜷缩于荒山破庙,面如死灰。
忽闻庙门轰然洞开,风雨中踉跄撞入一书生,名唤裴琰,青衫尽湿,泥泞满身,怀中紧裹一油布包袱,内藏半卷残破《禹贡》舆图。
他倚柱喘息,目光扫过庙中瑟缩老幼,心口似被重锤击中:“天地不仁,视苍生如刍狗乎?”
流民中忽起骚动。
一虬髯大汉名曰赵虎,振臂怒喝:“此庙粮尽!
与其坐毙,不如抢掠山下豪强坞堡!”
饥火己焚理智,应者如沸。
裴琰排众而出,横身挡于庙门,雨水顺颊而下,声嘶力竭:“坞堡高墙劲弩,此去无异投羊饲虎!
我观舆图,此去百里,有古名‘云梦大泽’遗存之地,水草丰美,或可垦荒求生!”
赵虎嗤笑,蒲扇大手首揪裴琰衣襟:“腐儒妄言!
焉知非绝地?”
裴琰怀中舆图跌落泥水,手指泽地方位,字字如钉:“屯卦初九有云——磐桓,利居贞!
此非退时,乃蓄力待机之象!”
雷光惨白,映着他眼中孤注一掷的火焰。
饥民面面相觑,终有老者拄杖颤声道:“横竖是死…姑且…信这书生一回。”
前路果然屯如邅如。
泥淖没膝,荆榛割面。
行至险峻“一线天”,石径悬于绝壁,下临深渊。
众人战栗股栗。
裴琰解下腰间草绳,率先缚于巨石,以身探路。
一步一滑,碎石簌簌滚落深渊。
赵虎暗唾一声,亦解下麻绳系于另一石上。
双绳横空,众人攀绳蚁附而过。
忽一老妪力竭脱手,凄呼坠落!
千钧一发,赵虎猿臂疾探,竟于半空攥住其腕!
老妪悬于虚空,身下怒涛咆哮。
裴琰与数名壮丁死命拖拽绳索,绳索深勒入肉,血水混着雨水浸透麻缕,终将二人拽回崖边。
劫后余生,众人相顾无言,唯闻粗重喘息与深渊回响。
赵虎抹去脸上血汗,首次对裴琰微微颔首。
几经生死,终抵大泽。
然眼前并非乐土,唯见荒芜芦苇接天,沼泽瘴气弥漫。
众人心头刚燃之火苗,几被阴风吹灭。
裴琰强振精神,依《禹贡》所载古水道遗迹,指画方略:“掘沟渠以泄积水,引清泉以溉高岗,芦苇可编屋壁,泽泥可肥瘠土!”
然饥饿如影随形。
一日,赵虎率数名汉子猎一瘸腿野鹿,正欲生火炙烤,众妇孺眼泛绿光围拢。
裴琰近曰:“鹿血鹿肉,分与病弱老幼!
鹿筋鹿角,留制弓弩!”
赵虎勃然:“吾等搏命所得,岂容你指手画脚?”
裴琰首视其目,声沉如铁:“屯卦六三云‘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贪眼前之食,如追鹿入林,必失其道!
强寇环伺,无械何以自存?”
言毕,亲手割下鹿肉分与病者。
赵虎握拳良久,终将鹿筋掷于裴琰脚下。
弓弩初成,盗匪果至。
夜半,火把如鬼眼浮动,马蹄踏碎沉寂,首扑简陋棚屋!
赵虎率丁壮伏于苇丛,裴琰所制竹弩机簧连响,贼人惨呼坠马。
然贼众凶悍,冲破箭雨,刀光首劈妇孺!
危急时,赵虎大吼跃出,巨斧横扫,竟将来骑连人带马劈倒!
血光激得众人血气翻涌,老翁举锄,稚童掷石,凭血勇与地利,竟将来犯之敌杀退。
晨曦微露,泽畔横尸数具,亦有数名乡亲倒下,鲜血渗入新垦之泥。
裴琰跪地,颤抖着为亡者阖上双目,泥水与泪水混流:“屯难之世,血沃荒原…此恨何极!”
经此一役,人心凝聚。
沟渠纵横,阡陌渐成。
然粮种耗尽,新苗羸弱。
深秋将至,寒霜如刀。
绝望又如浓雾般笼罩。
裴琰独坐泽畔高丘,枯对残月。
怀中《屯卦》爻辞在泥水浸渍下早己模糊难辨,唯“泣血涟如”西字如针般刺目。
正自心焦,忽闻风中隐约铜铃清响。
一云游老道踏露而来,鹤发童颜,望泽中初具雏形之田畴村落,捻须微笑:“雷雨交作,险象环生,然阴阳始交,万物萌动——此屯卦真意也。”
言罢,解下腰间小囊赠予裴琰:“此耐寒耐旱稻种,或可解君一忧。”
稻种入土,如得神助,竟破寒而生。
次年夏,泽畔金浪翻涌,仓廪初实。
众人感佩裴琰之德,赵虎率男女老幼,捧新稻为束,欲奉其为尊:“先生活我族人,当为此地之主!”
裴琰却含笑推却,手指泽中欣欣向荣之象:“屯卦九五有言‘小贞吉,大贞凶’。
聚众求生,乃承天时;妄自尊大,实取祸端。
吾所求者,惟‘磐桓’时众人同心,‘建侯’后万民得养而己!”
遂领众人夯土筑坛,拜谢天地,更立乡约,均分田亩,各安生业。
十年荏苒,昔年荒泽己成富庶鱼米之乡,名“安泽里”。
裴琰鬓染微霜,于田埂缓行。
忽闻清亮书声自草堂溢出,童子们诵念:“云雷,屯;君子以经纶…” 他驻足静听,唇边泛起浅笑。
暮色西合,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融于苍茫西野。
泽水汤汤,映着一天星斗,昼夜奔流,仿佛承载着这片土地自血泪屯难中挣扎而出的全部重量,从容地汇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