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胡同深处炒栗子的焦糖香,是斑驳墙皮在雨里泡出的土腥气,还有苏晚此刻鼻尖萦绕的——旧铜器特有的、带着点甜腥的锈味。
她蹲在”望舒咖啡馆“门口那级磨圆了棱角的青石板上,画板支在膝盖间,铅笔尖悬在纸面三毫米处。
视线里的老铜风铃正在风里晃,六片铃舌缺了一片,剩下的五片互相磕碰,声音哑得像生了锈的门轴。
可苏晚偏偏要画它十年前的样子——六片铃舌完整无缺,在奶奶糖水摊的竹棚下,被夏天的风摇得叮当响,甜得能盖过绿豆汤的清苦。”
姑娘,你这画板再往路中间挪两寸,就得被外卖小哥的电动车蹭到了。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带着点咖啡豆烘焙后的暖香。
苏晚吓了一跳,铅笔尖在画纸上戳出个小黑点,像风铃突然掉了颗眼泪。
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很深的眼睛里——瞳仁是浅棕色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咖啡馆玻璃窗上被雨水洇开的痕迹。
男人穿着件深灰色的亚麻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一道浅浅的疤痕(后来苏晚才知道,那是他十二岁帮奶奶搬糖水罐时被铁皮划的)。
他手里捧着个半旧的桐木盒,盒盖没关严,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旧物件:断了带的帆布相机包、掉了漆的铁皮青蛙、卷边的黑白照片……每一件都蒙着层薄薄的灰,却被摩挲得发亮。
苏晚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粘在那个相机包上。
深棕色的帆布,边角磨出了白茬,背带断裂处用同色线潦草缝过两针。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帆布的瞬间——嗡。
像有根细针突然扎进太阳穴。
眼前炸开一片暖黄色的光,不是咖啡馆门口的白炽灯光,是更柔和、更旧的光。
她看到一条窄窄的巷弄,路灯在青石板上投出昏黄的圆,穿碎花裙的女孩举着相机跑,笑声脆得像风铃:”陆则哥,你快站好!
我要拍你偷吃糖水的样子!
“相机快门”咔嗒“一声响,震得苏晚指尖发麻。”
你没事吧?
“男人的声音近了些,带着点疑惑。
苏晚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正半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相机包,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八百米。
画板斜躺在青石板上,画纸被风吹得卷了边,上面的风铃缺了片铃舌,像个没说完的句子。”
对、对不起!
“她慌忙爬起来,手背在裤子上蹭了蹭——那里还残留着帆布粗糙的触感,以及一种不属于她的、混杂着银杏叶和少女发香的记忆碎片。
男人却没看她的画板,视线落在她画纸上那个突兀的小黑点上,忽然笑了:”你画的风铃……是它十年前的样子。
“苏晚愣住。
她明明没画完,铃舌还空着半片,他怎么知道?
男人弯腰捡起画板,用指腹轻轻擦过纸面上风铃的轮廓:”原来那片掉了的铃舌,是尖的。
“他的指尖很烫,擦过画纸时,苏晚突然觉得那片空白的铃舌处,好像真的泛起了微光——就像十年前那个夏天,奶奶的糖水摊收摊时,最后一缕阳光落在完整的风铃上。”
我叫陆则,这家咖啡馆的老板。
“男人把画板递还给她,桐木盒被他夹在臂弯里,里面的铁皮青蛙突然”呱“地叫了一声,嘶哑得像在咳嗽。
陆则无奈地拍了拍盒盖,”它脾气不太好,见不得生人碰它的老伙计。
“苏晚接过画板时,指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腕。
又是一阵细微的震颤,比刚才更清晰——她听到一个苍老的女声在笑:”则则要看好木盒呀,人会忘事,但物件不会。
“这次她没敢声张,只是低头盯着画纸上的风铃。
铅笔勾勒的线条边缘,不知何时晕开了一圈极淡的铅灰色,像被人用指尖轻轻抹过。”
送你杯咖啡吧,赔你被我吓跑的灵感。
“陆则转身推开咖啡馆的木门——门上挂着块旧木牌”望舒“,字迹是手写的,笔画里还带着点颤抖,”特调,叫拾光。
“苏晚抱着画板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的暖光里。
风又吹过来,缺了片铃舌的铜风铃晃了晃,声音依旧嘶哑,可她却好像听见了完整的六声脆响,混着奶奶舀糖水时瓷勺碰碗沿的轻响——那是她以为早就被拆迁推土机碾碎的记忆碎片,此刻正躺在画纸上那个小黑点里,微微发烫。
她低头翻开画板夹,抽出张干净的画纸。
铅笔在纸上划过的瞬间,她做了个决定:明天还要来。
不为画风铃,为那个能看见”过去“的男人怀里的桐木盒,也为此刻指尖残留不去的、甜腥又温柔的铜锈味——那味道里藏着时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