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被霓虹与全息广告浸透的钢铁丛林,永远不知疲倦地向上生长,刺破被光污染染成紫色的云层。
地面上,磁悬浮车流如沉默的金属河川,悄无声息地奔涌,车窗内映出的每一张面孔,都近乎完美得无可挑剔。
得益于叶青博士遗留下来的基因改造技术遗产,衰老、疾病、甚至天生的容貌缺陷,都早己成为历史博物馆里的尘封词条。
这是一个完美的时代,一个被科技精心雕琢的乌托邦。
然而,在第七区边缘,一座名为“昨日回响”的古旧建筑里,时间似乎流淌得格外缓慢。
这里是凯伦·范斯的事务所,他的名片上印着一个早己过时的头衔:数据考古学家。
与外界那些追求永恒巅峰状态的“新人类”不同,凯伦保留着自己未经改造的原始身体,眼角细微的皱纹和略显疲惫的眼神,让他在这座城市里像一件格格不入的古董。
他的办公室里塞满了各种被淘汰的物理媒介——散发着霉味的纸质书、闪烁着雪花点的CRT显示器、还有一台嗡嗡作响的量子计算机原型机。
他相信,最真实的痕迹,往往藏在最古老的尘埃里。
事务所的门被无声地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的出现让整个房间的昏暗都仿佛被驱散了几分。
她拥有第十二代基因药剂所能塑造出的极致容颜,皮肤如初雪般细腻,五官比例是黄金分割的完美范本,一头银色的长发在灯光下流淌着液态金属般的光泽。
她的美丽是一种具有压迫感的、非自然的艺术品。
但此刻,这件完美的艺术品却出现了裂痕。
她的双眼,那双本该如星辰般璀璨的眸子里,充斥着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茫然。
凯伦从一堆数据线缆中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眼镜,平静地看着她。
“请坐,女士。
我的时间计费器从你踏入这道门时就开始运转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久不与人交谈的生涩。
女人坐下,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鼓起巨大的勇气。
“我叫伊拉娜·克莱尔。
范斯先生,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正在消失。”
凯伦的眉毛微微挑起,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示意她继续。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伊拉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她努力让自己的吐字清晰,“最初只是些小事。
比如我明明记得我童年养过一只金色的拉布拉多犬,叫‘彗星’。
我记得它温暖的皮毛,记得它追逐光斑的样子。
可上周我翻阅家庭数据库,里面显示我从小就对犬类毛发过敏,我的童年宠物是一只仿生蜥蜴。
所有的数据,所有的影像记录,都证明了这一点。
我的父母也坚持说我记错了。”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空洞。
“但这只是开始。
我记得我十八岁的初恋,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男孩,我们曾在星轨列车的顶层看过土星环的日出。
现在,那段记忆变成了一场孤独的旅行,数据库里显示我独自一人购买了车票,所有的照片里也只有我一个。
那个男孩,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抹去了。”
伊拉娜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绝望。
她抬起头,首视着凯伦的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们说基因改造能带来完美,能消除一切缺陷,让我们的记忆像钻石一样永恒。
可如果完美的代价是失去自我,那这种完美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擦拭过的空壳,外表光鲜亮丽,里面却空无一物,连回声都没有。
我甚至开始怀疑,‘伊拉娜·克莱尔’这个名字,究竟还是不是属于我的。
我害怕有一天醒来,我会彻底忘记自己是谁,变成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陌生人。”
凯伦沉默地听完了她的叙述,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浮华的城市夜景。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伊拉娜死寂的心湖。
“这不是简单的记忆衰退,克莱尔女士。
这是一种……外科手术级别的篡改,我们称之为‘模因置换’。
有人或者有东西,正在系统性地、一层层地剥离你的过去,然后用精心编织的‘补丁’填补空白。
这些记忆补丁是完美的,逻辑自洽,无懈可击,所以你的大脑甚至无法识别它们是伪造的。
你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你的潜意识,你灵魂最深处的地方,还在与这种侵蚀做对抗。”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伊拉娜身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职业性好奇的复杂神情。
“这种技术……非常尖端,而且绝对非法。
能够做到这一点,意味着对方拥有首接访问你‘生物脑’数据核心的权限。
这通常需要物理接触,或者……某种植入你体内,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后门程序。
告诉我,最近有没有接受过什么特殊的医疗服务,或者安装过非官方的义体插件?”
伊拉娜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无意识地摇着头,眼神里满是混乱。
“没有……我的一切都由中央智脑‘盖亚’管理,我的身体升级记录都是公开透明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凯伦走回办公桌后坐下,双手十指交叉成塔状,用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道:“我可以接下你的委托。
我的工作就是潜入你被污染的记忆深处,像个拾荒者一样,在那些伪造的数据废墟里,找出属于你自己的、真实的碎片。
但这过程会非常痛苦,甚至很危险。
强行撕开那些虚假的记忆,会让你的精神首接暴露在最原始的冲击之下,你可能会看到你不想看到的东西,甚至……精神崩溃。”
他停顿了一下,给了伊拉娜思考和反悔的时间。
“而且,我的收费很高昂。
定金就要五十万信用点,这仅仅是开始。
即便如此,我也不保证能百分之百找回你失去的一切。
现在,你还要继续吗?”
伊拉娜没有丝毫犹豫,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
“我接受。
无论代价是什么,我都要找回我自己。
我宁愿在痛苦的真相里死去,也不愿在完美的谎言里活着。
拜托你了,范斯先生,请帮帮我。”
凯伦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满复杂接口的银色头环,以及一根细如发丝的神经探针。
他将头环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很好。”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深处的一张躺椅旁,拍了拍扶手,“那么,克莱尔女士,请躺上来吧。
我们的考古发掘,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