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提着行李,跟着那盏摇晃的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
队伍沉默着,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脚踩冻土的嘎吱声。
带路的人一言不发,他那宽厚的背影像是焊死在棉袄里,只有手中的马灯随着步伐划出昏黄的光弧,勉强照亮前方几米的范围。
灯光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北方寒夜。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一片巨大的、黑黢黻的轮廓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那是一片规模惊人的厂区。
高耸的围墙绵延开去,望不到头,墙上用白灰刷着巨大的标语,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清晰得刺眼——“**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
**”、“**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
**”围墙内,是林立的大小厂房,多数窗户漆黑一片,只有少数几个窗口透出微弱的光,像是巨兽沉睡中偶尔睁��眼睛。
几根高达数十米的烟囱如同沉默的巨人,冰冷地矗立在夜空下,压迫感十足。
空气中那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工业气味更加浓郁了,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的霉味。
厂门口有岗亭,站着持枪的民兵,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
带路人上前低声交涉了几句,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进去。”
带路人侧过身,声音依旧沙哑。
穿过铁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厂区内的空间巨大得超乎想象,但大部分区域都沉浸在黑暗里,只有主干道旁几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各种庞大机器和厂房的诡异剪影。
远处传来隐约的机器轰鸣,但听起来沉闷而压抑,缺乏活力。
他们被带到一栋看起来像是办公楼的二层小楼前。
楼体是粗糙的红砖砌成,不少窗户的玻璃己经碎裂,用木板或旧报纸胡乱地堵着。
一楼的门口挂着木牌,上面写着“革委会生产指挥部”。
“在这里等着。”
带路人说完,提着马灯进了楼。
寒风中,一行人瑟瑟发抖地站着,没人说话。
林枫借着楼道里透出的微弱灯光观察着西周。
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和宣传画,内容无非是批判和歌颂,墨迹有些己经模糊褪色,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角落里有几堆未清理的积雪,脏兮兮的,掺杂着煤灰和废料。
过了一会儿,带路人和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色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
“同志们,”他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欢迎来到红星前进机械厂。
这里是革命的生产前线,也是改造思想、锤炼红心的大熔炉。
我是厂革委会副主任,孙为民。
希望你们能深刻认识到自身的不足,在这里虚心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用辛勤的劳动洗刷掉思想上的污垢,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革命战士。”
他的话语标准而流利,充满了仪式感,但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漠。
“你们的住宿己经安排好了,在第三职工宿舍。
明天一早,会有人带你们去各自分配的车间,具体劳动任务由车间主任安排。
在这里,要遵守一切规章制度,不该问的不同,不该看的别看,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劳动和学习中去。
明白吗?”
众人稀稀拉拉地应了一声“明白”。
孙副主任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番回应不太满意,但也没再多说。
他对带路人点了点头:“老赵,带他们去宿舍吧。”
被称为老赵的带路人嗯了一声,再次提起马灯:“跟我走。”
宿舍区在厂区的更深处,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看起来比厂房还要破旧。
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土坯。
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有些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
第三职工宿舍的门是薄木板做的,关不严实,漏着风。
老赵推开门,一股混杂着脚臭、烟味、霉味和廉价烟草味的浑浊热气扑面而来,让刚从寒冷室外进来的人几乎窒息。
屋子里是长长的通铺,靠墙两排,睡了大概十几个人。
昏暗的灯泡上沾满了油污,光线昏暗。
听到开门声,铺上有人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望过来,眼神麻木而空洞。
也有人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脏话,继续睡去。
“就这儿,自己找空位挤挤。”
老赵用马灯指了指通铺上零星的空隙,“明天早上六点,吹哨起床,别耽误了上工。”
说完,他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震落了些许墙灰。
林枫站在门口,适应着屋里糟糕的空气和光线。
他看了看那些空位,大多是在角落或者靠近门口——这些位置通常最差,要么拥挤,要么漏风。
一个靠近门口、看起来比林枫年纪稍大些的男人往里挪了挪身子,给他腾出了一点地方,低声说:“挤这儿吧,晚上冷,门口风大。”
林枫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把自己的小行李塞到铺位底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那狭窄的空间里坐下。
通铺的木板坚硬冰冷,铺着的稻草垫子薄得可怜,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
旁边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知识分子的痕迹。
他压低声音说:“新来的?
我叫王建国,以前是省城机械厂的技术员。”
“林枫,北华大学的。”
林枫也低声回应。
在这种环境下,一点点相似的背景就能迅速拉近距离。
“北华大学?”
王建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苦涩,“来了这儿,以前是啥都不重要了。
少说话,多干活,熬着吧。”
正说着,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
来人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身姿挺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依旧整齐的旧军装,没有领章帽徽,但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
他手里没提马灯,似乎对这里的黑暗很适应。
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嘴唇紧抿,眼神像鹰一样锐利,一进门就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林枫和王建国这两个新面孔身上。
他的出现让原本有些窸窣声响的宿舍瞬间安静了不少,似乎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新来的同志?”
年轻人开口了,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他年轻的面庞有些不相称,“我是厂革委会委员,民兵排排长,张卫东。”
他走到通铺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枫和王建国:“欢迎你们来到红星机械厂。
希望你们能牢记孙副主任的话,这里不是享福的地方,是革命的大熔炉。
要时刻警惕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积极参加劳动和政治学习,虚心向工人阶级学习。
不要搞小动作,不要传播消极言论。
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我汇报。”
他的话语充满了革命的***,但听在耳里,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味道。
尤其最后一句“向我汇报”,更像是一种警告。
林枫和王建国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张卫东似乎对他们的态度还算满意,又强调了一句:“明天就开始劳动了,拿出革命干劲来!
不要给组织上添麻烦!”
说完,他再次扫视了一圈宿舍,像是检阅自己的士兵,然后才转身大步离开。
门关上后,宿舍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响起轻微的翻身和呼吸声。
王建国凑近林枫,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看见没?
张排长……厂里的积极分子,厉害着呢。
千万别惹他。”
林枫默默地点了点头,躺在冰冷坚硬的通铺上,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天花板。
窗外,北风呼啸着刮过,偶尔带来远处机器沉闷的轰鸣,还有那若有若无、仿佛错觉般的、像是巨大齿轮在梦境中相互碾磨的低沉声响。
张卫东那双锐利而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睛,似乎还在黑暗中盯着他。
这个红星机械厂,比他想像的还要冰冷,还要复杂。
那铁锈之下,似乎真的隐藏着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