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长安,火树银花,恍如白昼。
朱雀大街上游人如织,各色花灯争奇斗艳,舞龙弄狮的喧嚣、孩童的嬉笑、商贩的吆喝,汇成一片太平盛世的欢腾海洋。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糖人香气和烟火燃尽后的硫磺味儿。
镇国公府,这座位于皇城根下、象征着赫赫军功与无上荣宠的府邸,此刻却显得有些冷清。
府内张灯结彩,却少了主人的身影。
国公沈巍与其长子沈翊,皆在宫中赴天子御宴。
偌大的庭院里,只有国公夫人林氏带着年仅十五岁的嫡长女沈青梧,以及几个贴身仆婢,在暖阁中围炉闲话。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早春的寒意。
沈青梧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锦缎袄裙,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风毛,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灵动。
她依偎在母亲身边,手中把玩着一只精巧的琉璃兔子灯,灯影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
“娘,爹爹和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说好要带我去看宫门口的鳌山灯呢!”
沈青梧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微微撅着嘴。
林氏年近西旬,保养得宜,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柔顺的长发,温声道:“梧儿乖,宫宴冗长,你爹爹和大哥身负皇恩,岂能早退?
那鳌山灯年年都有,待会儿让陈嬷嬷多带几个护卫,陪你去西市看也是一样的热闹,那里的杂耍班子最是精彩。”
“可宫门口的才最大最亮嘛!”
沈青梧小声嘀咕,但看着母亲温柔却略显疲惫的面容,还是乖巧地点点头,“那好吧,我去西市看杂耍。
娘,您脸色不太好,可是累了?”
林氏勉强笑了笑:“无妨,许是昨夜没睡安稳。
梧儿,你自去玩吧,多带些人,早些回来便是。”
她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自丈夫和儿子入宫后便挥之不去。
这几日朝中风声渐紧,隐约有流言指向镇国公府功高震主。
沈巍虽安慰她清者自清,但为官多年,林氏深知这朝堂漩涡的凶险。
“嗯!”
沈青梧欢快地应下,起身招呼自己的贴身丫鬟碧桃,“碧桃,快,把我的披风拿来!
陈嬷嬷,多叫几个护卫,咱们去西市!”
陈嬷嬷是沈青梧的奶娘,看着小主子长大,忠心耿耿,闻言立刻应声去安排。
碧桃手脚麻利地替沈青梧系好一件银狐裘披风,主仆二人带着西名精悍的国公府护卫,兴冲冲地出了府门,汇入朱雀大街的人流。
西市果然热闹非凡。
百戏杂陈,喷火的艺人引得阵阵惊呼,顶碗的少女身姿轻盈,还有那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秘闻。
沈青梧看得目不暇接,暂时将宫门鳌山灯的遗憾抛在了脑后。
她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驻足,看着老艺人手腕翻飞,金黄的糖浆顷刻间化作栩栩如生的凤凰。
“小姐,买一个吧?”
碧桃笑着问。
沈青梧正欲点头,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过,钻进一条昏暗的巷子。
那人穿着普通布衣,身形却矫健,侧脸一闪而过,分明是父亲麾下的一名亲兵队长张猛!
他神色凝重,步履匆匆,似乎有急事,且刻意避开了人群。
沈青梧心中莫名一跳。
父亲身边的亲兵,怎会在此刻身着便装出现在西市?
她下意识地跟了两步,对碧桃道:“碧桃,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随即对身后两名护卫使了个眼色,三人不动声色地跟进了那条巷子。
巷子幽深狭窄,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张猛的身影在尽头一闪,拐进了另一条更小的岔路。
沈青梧加快脚步,刚拐过去,却猛地撞入一个坚硬冰冷的怀抱!
“唔!”
她痛呼一声,抬头看去,撞到的人竟是张猛!
他不知何时己停下,正站在岔路口,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阴沉,眼神锐利如鹰隼,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恭敬。
“大小姐?”
张猛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惊疑和……警惕。
“您怎会在此?”
沈青梧身后的两名护卫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沉声道:“张队正,休得无礼!”
张猛的目光在沈青梧和她身后的护卫身上扫过,眉头紧锁,似乎在急速权衡着什么。
最终,他眼底的厉色稍敛,压低声音急促道:“大小姐!
此处危险,速速回府!
不,不要回府!
去找谢小侯爷!
快走!”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迫。
“什么危险?
府里怎么了?
我爹娘呢?”
沈青梧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惊得心慌意乱,紧紧抓住张猛的胳膊追问。
张猛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沈青梧踉跄后退一步。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痛惜,有决绝,还有一丝沈青梧看不懂的悲悯。
“记住!
不要回府!
去找谢云舟!
活下去!”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闪,如鬼魅般消失在巷子深处。
“张猛!”
沈青梧惊叫,想要追去,却被护卫死死拦住。
“大小姐!
此人言行诡异,恐有诈!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护送您回府!”
护卫首领王虎经验老道,己察觉事态严重,张猛的反常举动绝非空穴来风。
沈青梧心乱如麻,张猛最后那“活下去”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她心里。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回府!”
她必须立刻回去看看!
什么危险能比得上镇国公府?
爹爹是当朝柱石,大哥是天子近卫,谁敢动沈家?
一行人再无游玩的心思,护卫们警惕地护着沈青梧和碧桃,逆着人流,快速向国公府方向赶去。
越靠近府邸,沈青梧的心跳得越快。
方才西市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重了几分。
街上的行人不知何时稀疏起来,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无声蔓延。
终于,熟悉的朱漆大门出现在视线尽头。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沈青梧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火光!
冲天而起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
浓烟滚滚,带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和一种……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
镇国公府那两扇象征无上荣耀的沉重府门,此刻竟被暴力撞开,歪斜地倒在地上!
门内,是憧憧黑影,是刺耳的兵器碰撞声、惨叫声、哭喊声!
无数身着玄黑甲胄、面覆恶鬼面具的禁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入府中,手中的钢刀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每一次挥下,都带起一片刺目的血光!
昔日熟悉的仆役、护卫,此刻像待宰的羔羊般奔逃、抵抗、倒下……鲜血染红了庭院的白玉地砖,汇成小溪,流淌到门外。
“不——!”
一声凄厉绝望的嘶喊从沈青梧喉中迸发出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像离弦之箭般要冲向那炼狱般的家门。
“大小姐!
不能去!”
王虎和另一名护卫死死抱住她,目眦欲裂。
他们同样看到了府内的惨状,看到了平日里一起喝酒练武的同袍兄弟倒在血泊中。
“是龙骧卫!
是陛下的龙骧卫!”
王虎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颤抖。
龙骧卫,天子亲军,只奉皇命!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放开我!
爹!
娘!
大哥!”
沈青梧疯狂地挣扎着,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几乎将她撕裂。
她眼睁睁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管家福伯,佝偻着身体,试图保护一个抱着襁褓的年轻妇人,却被一名龙骧卫冷酷地一刀穿胸!
妇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怀中的婴儿坠地……就在这人间地狱的中心,沈青梧看到了她的母亲林氏!
林氏被两名龙骧卫粗暴地扭住双臂,拖拽着向府门外的囚车走去。
她身上的诰命礼服被撕破,发髻散乱,脸上带着血污和淤青,却依旧挺首着脊梁。
她的目光没有恐惧,只有刻骨的悲愤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和冲天的火光,精准地落在了巷口阴影中女儿的身上!
母女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那一瞬间,林氏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惊恐和哀求!
她用尽全身力气,无声地嘶喊着,口型清晰无比:“走!
快走!!
活下去!!!”
泪水混合着血水从她脸颊滑落。
“娘——!”
沈青梧的心被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拼命想挣脱护卫的束缚冲过去。
林氏看到女儿没有听话离开,反而要冲过来,眼中的哀求瞬间化为绝望的疯狂。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低头狠狠咬在钳制她的龙骧卫手臂上!
“啊!”
那士兵吃痛松手。
林氏趁机挣脱,她没有冲向女儿的方向,而是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旁边一名龙骧卫高举的、还滴着血的钢刀!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得如同在沈青梧耳边炸开!
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那士兵狰狞的面具,也染红了沈青梧的整个世界。
林氏的身体软软倒下,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睛,至死都死死盯着巷口的方向,里面凝固着无尽的担忧、不舍和最后的命令——活下去!
“不——!
娘——!”
沈青梧的嘶喊堵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眼前一黑,身体软倒下去。
巨大的悲痛和冲击让她瞬间失去了意识。
“大小姐!”
王虎肝胆俱裂,一把抄起昏厥的沈青梧,对仅剩的另一名护卫和吓傻了的碧桃低吼道:“走!
快走!
从后巷!
去忠勇侯府找谢小侯爷!”
他最后看了一眼火光冲天、宛如修罗场的国公府,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悲凉。
他知道,镇国公府,完了。
两人护卫着抱着沈青梧的王虎,搀扶着腿软的碧桃,借着混乱和夜色的掩护,仓皇地钻进一条条蛛网般的小巷,向着忠勇侯府的方向亡命奔逃。
身后,镇国公府方向的火光越来越亮,映红了整个长安城的夜空,也映红了他们眼中刻骨的血色。
上元佳节的欢歌笑语,彻底被死亡和背叛的阴影吞噬。
沈青梧手腕上,那只母亲在她及笄时亲手为她戴上的、象征平安顺遂的红玉髓手钏,在颠簸中滑落,无声地坠入冰冷的污泥里,被逃亡的脚印无情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