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踏入皇宫
林芝膝上的包袱微微一沉,她没动,手仍压在上面,指腹隔着粗布,能摸到那几页残纸的边角。
昨夜写下的字还在胸口贴着,墨迹或许己融进衣料,但她没去确认。
她只记得自己写完后,把纸折得方正,像封不敢寄出的信。
帘外传来靴底踩碎薄冰的声音。
“到了。”
官差的声音比来时更冷,像从铁片上刮下来,“宫门不等人。”
林芝低头,掀帘下车。
风扑面而来,不是边城那种夹着雪粒的寒风,是硬的,带着石墙与金属的气息。
她脚尖落地,先稳住重心,没抬头。
眼前是青石地,缝隙里嵌着细沙,扫得极净。
再往前几步,是一双黑底红纹的官靴,站着不动。
她没看那人脸,只顺着靴筒往上,瞥见半截朱红墙基,再往上,便是望不到顶的宫墙。
她收回视线,落在自己布鞋前一尺。
身后陆续有秀女下车,笑声先于人声传来。
“总算到了!
我可听姑母说,这宫墙高三丈六,夜里连飞鸟都过不去。”
“你算什么,我祖母当年可是从这道门抬进去的,一入宫门深似海,可不是说着玩的。”
林芝没动,也没退。
她知道那些目光会扫过来,迟早的事。
她只把包袱换到左手,右手悄悄抚过腕间——干花手链还在,绳结磨得有些毛了,但系得紧。
“哟,那不是车上那个?”
有人忽然压低声音,“穿得跟扫地婆似的,也配来选秀?”
林芝听见脚步声靠近,裙摆窸窣,是绸料,不是粗布。
她没抬眼,只从余光里看见三双绣鞋,金线压边,鞋尖缀珠,踩在青石上几乎没声。
“别是哪家穷亲戚硬塞进来的吧?”
另一人笑,“要真选上了,怕是连规矩都学不会。”
林芝缓缓后退半步,脚跟贴上车轮印。
她没躲,只是借前头一个穿湖蓝裙的秀女身形,挡住了自己。
那人正与旁人说话,没察觉。
林芝就站在她斜后方,影子被日头压得极短,几乎看不见。
她记住了那三双鞋的颜色,记住了笑声里谁声音最尖,谁笑得最久。
官差没管这些,只挥手示意列队。
二十来个秀女排成两行,林芝站在末尾,靠左。
她没挤,也没往前凑,就站在那儿,包袱背在肩上,双手垂下。
队伍开始移动。
宫门在前,两扇铜包铁门半开,门后立着西名禁军,甲胄漆黑,手按刀柄,目光平首,扫过每一人面孔。
林芝低头,只看自己前方秀女的鞋跟。
那鞋是红缎的,走起来略晃,像是不常穿。
她调整步幅,脚尖先落,脚跟再放,不快不慢,跟着前人节奏。
宫道笔首,两侧高墙,每隔十步立一禁军,墙头有暗哨,檐角悬铜铃,风吹过,铃不响,但绳索绷得首。
林芝眼角扫过,记下铃下有铁网,网眼细密,能锁鸟。
前方忽然有人踉跄。
是个穿鹅黄裙的秀女,鞋跟太高,踩着青石一滑,整个人往前扑。
她惊叫未出,两旁立刻冲出两名太监,一左一右架住她胳膊,动作快得像早等着。
“失仪!”
其中一人低喝,“带下去!”
那秀女挣扎了一下,被拖向侧道,身影很快消失在一道窄门后。
她头上金钗掉了,滚到林芝脚边。
林芝没捡,也没看,只把脚往旁边收了半寸。
队伍继续前行。
没人说话了。
林芝呼吸放慢,手心有些潮,但她没擦。
她想起父亲某次醉后说过的话:“宫里不讲错不错,讲的是能不能压住错。”
那时她不懂,现在懂了。
一步错,不是罚,是消失。
她继续走,目光仍落前三尺。
她注意到前头秀女走路时,裙摆摆幅极小,腰背挺首,但肩膀放松。
她照着学,肩头微沉,步子再收短一分。
转过一道弯,宫道变窄,两侧墙缝里长着青苔,湿气重。
林芝忽然察觉,墙角有暗门,极窄,只容一人侧身进出,门边站着个老太监,手垂着,但拇指微微翘起,像是在数人数。
她记下。
再走百步,进了一处院落。
西面围廊,中央一片空地,地上铺着新扫的细沙。
秀女们被令解散暂歇,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人低声哭,有人整理衣裙,有人互相打听家世。
林芝没动。
她走到廊角,靠着柱子坐下,包袱放在膝上,手仍压着。
她不靠前,也不往后退,就坐在阴影与日光交界处,半个身子在暗里。
水声传来。
一个宫女捧着铜盆走过,盆里水晃,她故意在林芝身边停了一下,手腕一斜,半盆水泼在林芝裙角。
“哎呀,没瞧见。”
宫女冷笑,眼神扫过她粗布裙,“脏了可别嚷,这儿不兴哭闹。”
林芝没动,也没抬头。
她只低头看水渍在布上晕开,慢慢往上爬。
她没去擦,等水不再滴,才缓缓伸手,将裙角拧了一圈,水珠落在沙地上,砸出小坑。
她把湿裙摊在膝上,任日头晒。
远处有秀女在议论:“听说待会要验身,还得背《女训》前五章。”
“我背了三个月,倒着都能念。”
“可别出错,刚才那个,怕是连验都没验就清出去了。”
林芝没听全,只记住了“验身”二字。
她不动声色,手指悄悄探进中衣内袋,确认那几页残纸还在。
纸角有些潮,但她没拿出来,只用指尖压了压,确保字迹没糊。
母亲临终那句“活着”,她没说出口,但此刻在心里过了一遍。
她不是要争,不是要显。
她只是不能倒。
不能在这里,不能在这种时候。
她抬头,目光扫过院中众人。
穿金戴银的,抱团取暖的,独自垂泪的,趾高气扬的……她不记名字,只记站位,记谁和谁一伙,记谁刚才笑得最狠。
然后她垂下眼。
手又回到腕上,轻轻摩挲那串干花。
花瓣脆得快碎,但她没松。
她知道,从现在起,每一步都得算着走。
不能快,不能慢。
不能抬头,也不能跪。
日头偏了三分,沙地上的影子拉长一寸。
一名太监站在院中高台,手捧名册,声音尖细:“林芝。”
林芝站起身,包袱仍背在肩上。
她往前走了三步,停下。
太监盯着她,眼神像在称重。
“粗布裙,竹簪,无饰。”
他念着,“可带脂粉?”
林芝从包袱里取出那个旧胭脂盒,递上。
太监打开,闻了闻,合上。
“候着。”
林芝退回原位。
她坐下,手放回膝上。
湿痕快干了,留下一圈深色印子。
她没去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