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来电显示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无声地注视着陆隐。
雨声被厚重的隔音玻璃过滤,只剩下沉闷的、不间断的嗡鸣,填充着咨询室死寂的空间。
陆隐没有动。
他靠在椅背里,身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意志的堤坝,指尖残留的冰冷刺痛和脑中盘旋的墨绿色猜忌碎片仍在隐隐作祟。
但那道来自空白来电的锐利目光,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暂地搅动了麻木的水面,带来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三声心跳的时间过去。
陆隐终于伸出手,指腹划过微凉的屏幕,接通了电话。
没有预想中的电流杂音,也没有任何呼吸声。
电话那头是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这寂静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耳膜上。
“说话。”
陆隐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长时间工作后的沙哑,但穿透力十足,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目光扫过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世界,警备如同无形的蛛网在周身悄然张开。
短暂的停顿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很奇怪,像是经过劣质变声器的处理,带着非人的、金属摩擦般的沙沙质感,每一个音节都模糊不清,无法分辨性别,也捕捉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只有纯粹的、冰冷的陈述:“西林路17号,‘荆棘’缠绕……‘镜子’……碎了……小心……”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细微的、令人不安的电流滋滋声,仿佛信号随时会彻底中断。
陆隐的眉头瞬间锁紧。
西林路17号?
那正是他这间“心渊”咨询室的地址!
“荆棘”缠绕?
刚送走一个被“嫉妒荆棘”困扰的王太太。
“镜子碎了”?
这又是什么隐喻?
是新的“情瘴”具象形态?
还是某种危险的预兆?
对方知道他的地址,知道他的能力,甚至可能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比窗外冰冷的雨丝更刺骨。
“你是谁?”
陆隐追问,语速加快,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镜子’指什么?
说清楚!”
电话那头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更加深沉的死寂。
连那细微的电流声都消失了。
几秒钟后,毫无征兆地,通话被切断。
屏幕暗了下去,只留下一个空白的未接来电记录,像一个嘲讽的鬼脸。
陆隐盯着那漆黑的屏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太阳穴的抽痛似乎被这通诡异的电话***得更加强烈。
一种被窥视、被算计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是顾凛那个冰冷机器人的试探?
还是某个未知的、对“情瘴”感兴趣的势力?
抑或是……某个他以为早己埋葬在过去的“老朋友”?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微风,拂动了桌面上散落的几页文件。
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他需要一点冰冷的空气来冷却脑中翻腾的疑问和警兆。
窗外的雨幕依旧厚重,街道上车灯拖曳出湿漉漉的红色和黄色光带,行人撑着伞,像一个个移动的、模糊的色块。
城市的喧嚣被雨水和玻璃隔绝,只剩下模糊的底噪。
就在这时,一阵与这沉闷雨景格格不入的噪音,蛮横地穿透了隔音玻璃,钻进了陆隐的耳朵。
“哐啷——哗啦——!”
是金属碰撞和重物滚落的刺耳声响,来自楼下。
紧接着,一个年轻女性懊恼的低呼清晰地传来:“啊呀!
……倒霉!”
陆隐的目光下意识地循着声音向下移动。
公寓楼入口处狭窄的遮雨檐下,一片小小的混乱正在上演。
一个巨大的、半人高的硬壳行李箱侧翻在地,盖子被摔开,里面花花绿绿的衣服和书本撒了一地,被门口溅进来的雨水迅速打湿。
一个穿着米白色宽松针织衫和浅蓝色牛仔裤的女孩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抢救。
她背对着陆隐的方向,只能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和一头被雨水打湿了些许、随意扎在脑后的深棕色长发,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脖颈上。
她脚边还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和一个……用透明塑料布仔细包裹着的大型画板。
新搬来的邻居。
陆隐脑中闪过一个淡漠的念头。
这栋旧公寓楼住户更迭不算频繁,但也绝不稀奇。
他正欲移开目光,处理脑中那通神秘电话带来的阴霾,身体却陡然僵住。
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常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就像是长期浸泡在浑浊污水中的人,突然被一股清冽的、毫无杂质的山泉从头浇下。
又像是身处浓雾弥漫的森林,眼前陡然出现一小片绝对澄澈、没有任何雾气的空地。
楼下那个正在狼狈收拾行李的女孩周围,仿佛存在着一个无形的“场”。
一个半径大约两三米的球形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城市无处不在的、由无数人散发的微弱焦虑、疲惫、麻木、微小的不满和欲望交织而成的“背景情瘴”——那些陆隐早己习惯、如同空气般存在的、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低浓度情感尘埃——消失了。
绝对的干净!
干净到陆隐甚至感到一丝不真实的眩晕。
仿佛长期戴着厚重滤镜看世界的人,突然被摘掉了眼镜,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得有些失真。
那是一种近乎“真空”般的洁净感,没有一丝污浊的情感能量残留。
在这个“场”内,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格外通透、清新,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润凉意。
陆隐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下意识地调动起那份感知“情瘴”的能力,无形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个女孩。
反馈回来的感觉更加清晰而诡异。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高效的、无意识的“情感吸尘器”或者“净化滤芯”。
那些弥漫在空气里的、细微的负面情感尘埃,在靠近她身体一定范围时,就被一种柔和而强大的力量无声地中和、驱散了。
她自身散发出的情绪波动……陆隐屏息感知,却只捕捉到一种淡淡的、因为行李散落而生的懊恼和沮丧,非常纯粹,没有任何阴暗杂质的粘稠感。
像一块纯净的、未经雕琢的水晶。
这太反常了!
在陆隐的经验里,只要是活人,只要身处人群社会,就不可能不沾染“情瘴”。
区别只在于浓度高低和性质。
即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会因为本能的恐惧或需求而散发出微弱的情绪能量。
而这个女孩……她就像情感污浊世界里一个突兀的、干净的“盲点”。
一个天然的“低情瘴绝缘体”?
陆隐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玻璃窗,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疲惫和空洞感被强烈的好奇和一丝本能的警觉暂时压了下去。
顾凛那通冰冷诡异的电话带来的阴霾还未散去,楼下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明显违背常理的存在?
是巧合?
还是……某种更精密的安排?
他静静地看着。
女孩终于把散落的东西胡乱塞回行李箱,费力地合上盖子,然后一手拖着沉重的箱子,一手拎起旅行袋,腋下还紧紧夹着那个宝贝的画板,姿势笨拙地准备往公寓楼里走。
她似乎想一次性把所有东西都弄进去,但明显力不从心。
公寓楼的老式电梯恰好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停在某个楼层不动了,显示着“故障”的红灯一闪一闪。
女孩停在门口,看着电梯,又看看自己笨重的行李,肩膀明显垮了下来,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陆隐的目光落在她夹着的画板上。
透明的塑料布被雨水打湿,能隐约看到底下画板粗糙的边缘,还有一角……似乎是嫩绿色的、充满生机的叶子轮廓?
在这种阴冷潮湿、连空气都带着腐朽霉味的旧公寓楼里,那抹模糊的绿色,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刺眼。
就在这时,仿佛感受到了楼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女孩突然抬起头,毫无预兆地朝陆隐所在的落地窗方向望来!
雨幕模糊了玻璃,陆隐的身影隐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
理论上,楼下的人很难看清三楼窗后的情形。
但就在那一瞬间,陆隐清晰地看到,女孩那双在雨帘中显得格外清亮、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迷茫?
不,更像是某种瞬间的失焦。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不适应突然抬头带来的眩晕,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冲击了一下。
她的眼神迅速恢复了焦距,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疑惑和被打湿的狼狈,匆匆扫过那面巨大的、反射着灰暗天光的玻璃窗,并未捕捉到任何具体的影像。
她很快又低下头,费力地拖拽着行李,放弃了等待故障的电梯,转身走向旁边光线昏暗、堆放着杂物的楼梯间入口。
陆隐依旧站在窗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指尖敲击玻璃的笃笃声己经停止。
他看着她略显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幽暗的入口处,笨重的行李箱在水泥台阶上磕碰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咚咚咚……一声声,仿佛敲在某种无形的壁垒上。
那抹在塑料布下若隐若现的嫩绿,那个干净得反常的“情感真空区”,以及她抬头望来时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迷茫……如同几块形状奇特的拼图,带着冰冷的雨水气息,突兀地嵌入了陆隐被空洞和疲惫占据的世界。
还有那通诡异电话最后的警告——“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荆棘”?
小心“镜子”?
还是……小心这个带着绿萝搬进旧公寓、干净得不像话的新邻居?
窗外的雨,似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