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第一次见到苏晚的时候,北京正下着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不大,稀稀疏疏的,
落在后海结了冰的湖面上。他刚从一场应酬里脱身,带着满身的烟酒气,
独自一人站在酒吧门口点烟。打火机在寒风里打了三次才着,火光映亮他半边脸,
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然后他就看见了苏晚。她穿着件鲜红的羽绒服,
在灰蒙蒙的冬天里扎眼得厉害。正蹲在湖边,小心翼翼地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接雪花,
接到一片就凑到眼前仔细地看,那专注的神情,像个第一次看见雪的孩子。
陆沉眯着眼吐出一口烟,心里嗤笑。又是一个没被生活磋磨过的年轻人。
可他的目光却没能立刻移开。那红色太鲜艳了,鲜艳得几乎有些烫眼。让他想起很多年前,
另一个也喜欢穿红衣服的女孩。记忆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不很疼,
但那股酸胀的余韵,久久不散。后来他才知道,苏晚是朋友带来的。那晚的聚会闹哄哄的,
一群人在暖气开得太足的包厢里喝酒摇骰子。苏晚就坐在他对面的角落,安安静静的,
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有人起哄让她唱歌,她慌忙摆手,脸涨得通红,
眼神慌乱地四下张望,最后无意间撞上了陆沉的目光。陆沉没什么表情,
甚至有些冷漠地移开了视线。他见得多了,这种刚出校门的小姑娘,
对所谓“有故事的老男人”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早就过了会对单纯动心的年纪。
单纯意味着麻烦,意味着需要他付出所剩无几的耐心和精力去呵护。他累了,
累得只想找一段互不打扰、各取所需的关系。可命运有时候,就是爱开玩笑。聚会散场时,
雪下得大了。苏晚站在路边打车,手机软件显示前面排了五十多位。
寒风卷着雪沫往她脖子里钻,她冻得直跺脚,那件红羽绒服在路灯下显得黯淡了许多。
陆沉的车缓缓停在她面前。车窗落下,他没什么表情地说:“上来吧,顺路。
”他其实并不顺路。只是看着她在风雪里缩着脖子的样子,莫名地就想起了很多年前,
自己也曾在这样的雪夜里,等一辆永远也等不到的公交车。那点微不足道的恻隐之心,
在他坚硬的心壳上撬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车上暖气很足。苏晚拘谨地坐在副驾驶,
小声报了个地址,是城北的一个艺术园区。“这么晚才回去?”陆沉随口问,
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嗯,在画室赶稿子。”苏晚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鼻音,
可能是冻的。陆沉瞥了一眼她放在膝盖上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露出画纸的一角。
是个学画画的。他心里又给她的形象补上了一笔:理想主义,不切实际。一路无话。
直到车子停在那片看起来有些破败的艺术园区门口,苏晚解开安全带,
很认真地看着他说:“谢谢你,陆先生。今天……还有刚才在酒吧外面,我也看到你了。
”陆沉有些意外,挑了挑眉。“你点烟的时候,”苏晚指了指后海的方向,眼睛亮晶晶的,
“看起来好像……很孤独。”这句话像颗小石子,投入陆沉死水般的心湖,漾开一圈微澜。
但他很快压了下去,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疏离感的笑:“快回去吧,
雪大了。”苏晚点点头,推开车门,像只敏捷的小鹿跳下车,回头朝他挥挥手,
然后转身跑进了漫天飞雪里。那抹红色,渐渐消失在灰白的建筑群中。陆沉在车里坐了很久,
直到车窗上蒙了一层白雾。他伸手,在上面无意识地画了一个圈。孤独?他在心里冷笑。
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叫孤独。他早就习惯了,甚至享受这种状态。可为什么,心里某个角落,
却因为那句冒失的评判,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从那以后,
苏晚就像一颗不小心落入他平静生活的石子,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先是那个总爱组局的朋友,每次叫陆沉,十有***苏晚也在。
她似乎和那个朋友的工作室有些合作。陆沉起初是拒绝的,但推了几次后,不知怎的,
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她有趣。看她在那群圆滑世故的人中间,
努力想表现得成熟,却又时不时露出笨拙的马脚,像一场免费的情景喜剧。
苏晚确实和陆沉认识的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会对一个不好笑的冷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会因为看到一只流浪猫就蹲在路边半天,会毫不掩饰地对喜欢的人好,
眼神里的热度几乎能烫伤人。她看陆沉的眼神,就是滚烫的。那种毫不掩饰的崇拜、好奇,
以及一种近乎天真的征服欲。陆沉何等精明,他一眼就看穿了这小姑娘的心思。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莫名的受用。像在寒冷的冬天,靠近了一个暖烘烘的火炉,
明知道靠得太近会被灼伤,却还是贪恋那点温度。他开始默许她的靠近。允许她坐在他旁边,
听她叽叽喳喳地说她画室里的趣事,说她那个不靠谱的导师,
说她梦想办一个属于自己的画展。他说得很少,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抿一口酒,
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名的远方。苏晚却仿佛能从他的沉默里解读出千言万语。
她会小心翼翼地问:“陆沉,你是不是不开心?”陆沉会收回目光,淡淡看她一眼:“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待着?”“习惯而已。”“习惯可以改的呀。
”苏晚的眼睛亮得惊人,“以后我陪你,你就不会一个人了。”这样的话,在陆沉听来,
幼稚得可笑。陪伴?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陪伴,不过是暂时的依偎,迟早要各奔东西。
他经历过刻骨铭心的背叛,见识过人性最不堪的一面,
早就把心里那点对温情的渴望连根拔起了。
可他看着苏晚那双清澈得能倒映出自己影子的眼睛,那些冷硬的嘲讽,到了嘴边,
又咽了回去。他开始带她去一些地方。不是高档餐厅或私人会所,
而是些奇怪的、只有他知道的角落:凌晨四点的批发市场,
充斥着叫卖声和鱼腥味;城市边缘即将废弃的铁路轨道,荒草长得比人还高;破旧胡同里,
一个只卖豆汁焦圈的老早点铺子。陆沉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带她去这些地方。
或许是想让她看看,他所经历和理解的这个世界,粗糙、混乱、甚至有些丑陋的一面。
想让她知难而退。可苏晚的反应总是出乎他的意料。在嘈杂的市场,她会好奇地摸摸这个,
问问那个;在荒芜的铁路边,她会捡起一块生锈的道钉,小心地擦干净,
说这像一件艺术品;在油腻的早点铺,她会学着他的样子,大口喝下酸涩的豆汁,
然后皱着一张脸,却还是笑着说“好喝”。她像一株顽强的小草,
拼命地想要在他贫瘠荒凉的心土上扎根。一次,他们爬上一座废弃的水塔看日落。
北京城在脚下铺陈开来,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风很大,吹乱了苏晚的头发。
她指着远处一片模糊的灯火,兴奋地说:“陆沉,你看!像不像星星掉在地上了?
”陆沉没看灯火,他看着苏晚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比灯火更亮的光芒。那一刻,他沉寂已久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他几乎是仓惶地别开了脸。
下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楼梯陡峭昏暗,苏晚一脚踩空,惊呼一声。陆沉下意识地伸手,
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的手很凉,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小心点。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有些低沉沙哑。苏晚没有立刻抽回手,
反而轻轻地、试探性地回握了他一下。那一点点力道,像羽毛搔过掌心。“陆沉,
”她在黑暗里小声说,“你的手好暖。”那一刻,陆沉清楚地听到自己心里那堵高墙,
裂开了一道缝隙。他开始变得矛盾。一方面,他贪恋苏晚带来的鲜活和温暖,
那是他枯竭已久的情感世界里久违的甘霖。另一方面,他又深深地恐惧和抗拒这种靠近。
他觉得自己像一块被冰雪封冻了太久的土地,突然照进阳光,不是温暖,
而是刺骨的疼痛——他害怕冰雪融化后,露出的是一片更不堪的荒芜。他开始若即若离。
有时会对苏晚很好,带她去吃她念叨了很久的甜品,听她絮絮叨叨说几个小时的话,
甚至允许她在他的公寓留宿——只是单纯地睡觉,她蜷缩在沙发上,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小猫。
有时,他又会毫无征兆地冷淡下来,不接电话,不回消息,消失好几天。他以为苏晚会退缩,
会生气,会离开。但她没有。她只是在他再次出现时,红着眼圈,却努力笑着问:“陆沉,
你这次去了好久。下次……下次能不能告诉我一声?我会担心。”她的包容和执着,
像温火慢炖,一点点融化着他的冰冷。陆沉觉得自己像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的旅人,
明知眼前可能是海市蜃楼,也忍不住想要扑过去。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
陆沉谈崩了一笔很重要的生意,对方是他合作多年的伙伴,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
背后捅了他一刀。他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苏晚的画室楼下。雨下得很大,
他浑身湿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胃里翻江倒海。手机响了又响,他看也没看就按掉。最后,
他拨通了苏晚的电话。苏晚穿着睡衣拖鞋就跑了下来,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
赶紧把他扶上楼。画室里充斥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苏晚手忙脚乱地给他找毛巾,倒热水。
陆沉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暖黄色的灯光下她忙碌的身影,心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
突然就断了。他拉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吃痛。“为什么?”他盯着她,
眼睛因为酒精和情绪而布满血丝,“为什么是我?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苏晚被他吓住了,愣愣地看着他。“我什么都没有了!”陆沉几乎是低吼出来,
积压了太久的疲惫、失望、愤怒,在这一刻决堤,“钱?地位?还是你觉得,
征服我这样的男人很有成就感?苏晚,我告诉你,我就是一个空壳子!里面早就烂透了!
你趁早离我远点!”这些话像刀子一样甩出去,他以为会看到苏晚受伤、惊恐,
或者愤怒的表情。但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伸出另一只手,
轻轻地、一下下地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抚一只暴躁的困兽。“我不要你的钱,
也不要你的地位。”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陆沉,我只要你。”这句话,
像最后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把锁。陆沉抬起头,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混着眼角控制不住溢出的一点湿热。他看着她,
看着这个明明比自己小那么多,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坚韧和成熟的女孩。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
近乎凶狠地吻住了她。那个吻,带着酒气、雨水咸涩的味道,和一种绝望的掠夺。
苏晚起初僵硬了一下,随后便温顺地回应着他,手臂环上他的脖颈。那一晚,
陆沉留在了画室。在堆满画布、弥漫着颜料气息的狭小空间里,他们疯狂地占有彼此。
陆沉像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仿佛要将苏晚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而苏晚,则像飞蛾扑火,
毫无保留地奉献了自己所有的热情和纯真。黑暗中,陆沉紧紧抱着怀里温软的身体,
听着窗外渐歇的雨声。苏晚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嘴角却微微上扬。陆沉却异常清醒。他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恐慌。他得到了,却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失去。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窃贼,偷走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珍宝,迟早要遭到报应。“苏晚,
”他在她耳边极轻地说,声音沙哑,“别骗我。”睡梦中的苏晚,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寻找着更温暖的位置。从那一夜后,他们算是真正在一起了。有过一段堪称甜蜜的时光。
陆沉变得比以前温和了许多,他会推掉不必要的应酬,陪苏晚在画室里待着,看她画画,
或者只是各做各的事,偶尔抬头目光交汇,相视一笑。他带她去旅行,去南方湿润的小镇,
苏晚穿着棉布裙子,赤脚踩在青石板路上,笑声像银铃一样洒了一路。
陆沉甚至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事业,那些因为心灰意冷而搁置的计划,
似乎又有了实现的可能。苏晚就像一束光,照进了他灰暗的人生,让他几乎相信,
自己也可以拥有平凡温暖的幸福。他带苏晚去见了几个最铁的朋友。
朋友们表面上打趣他“老树开花”,背地里却有人劝他:“陆沉,这姑娘是好,
但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玩得起,她呢?”陆沉当时就冷了脸。他不是在玩。
他是真的,想要抓住这束光。可他心里清楚,朋友的话戳中了他最深的隐忧。他的过去,
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从未对苏晚提起过自己的从前,
那些失败的创业、破碎的信任,还有……一段刻骨铭心却惨淡收场的感情。
他把那些不堪都深深地埋了起来,像埋掉一具腐烂的尸体,以为不去碰触,
就能当它们不存在。苏晚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内心的壁垒。她试图靠近,用她自己的方式。
一次温存后,苏晚趴在他胸口,用手指无意识地划着他的锁骨,轻声问:“陆沉,
你以前……爱过别人吗?”陆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苏晚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爱过。”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后来呢?”苏晚鼓起勇气追问。“后来?”陆沉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冷笑,“后来她拿了我公司最核心的技术资料,跟我的竞争对手走了。
”苏晚倒吸了一口凉气,撑起身子看着他,眼睛里满是震惊和心疼。“那时候我像你一样,
”陆沉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天花板,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觉得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可以战胜一切。结果呢?”他转过头,看着苏晚,
眼神里是苏晚从未见过的冰冷和嘲讽,“事实证明,在利益面前,感情屁都不是。
”苏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陆沉打断了。“所以苏晚,”他盯着她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别把我当成什么好人,也别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能给你的,有限。”他的话像一盆冷水,将苏晚满腔的热忱浇得透心凉。她看着他,
眼圈慢慢红了,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陆沉,我不是她。”苏晚的声音带着颤音,
却异常坚定,“我爱你,跟你的钱、你的公司,都没有关系。
”陆沉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倔强的眼神,心里一阵烦躁,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疼。
他伸手,有些粗鲁地把她按回自己怀里,不让她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睡吧。
”他生硬地结束了话题。那是他们第一次,触及到陆沉内心最隐秘的伤痛。
苏晚以为这是坦诚的开始,却不知道,这堵墙比她想象的要厚得多,也冷得多。裂痕,
就是从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悄然滋生的。陆沉的公司渐渐有了起色,他变得越来越忙。
应酬、出差、没完没了的会议。他开始回到遇到苏晚之前的那种状态,疲惫、焦虑、易怒。
苏晚毕业了,忙着筹备自己的毕业画展,压力也很大。但她总是努力地想要融入陆沉的生活,
想要替他分担。她会做好宵夜等他到深夜,却常常等到饭菜凉透,他一个电话说不回来了。
她会精心给他准备生日惊喜,他却因为临时的重要客户而爽约。她试着跟他聊自己的工作,
聊艺术圈的趣事,他却心不在焉,或者用现实的残酷来点评她的理想,几句话就把天聊死。
陆沉不是不爱她了。他只是太习惯了用过去的模式来应对现在的压力。他把自己封闭起来,
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独自舔舐伤口。他觉得那些生意场上的龌龊和压力,苏晚不会懂,
他也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他固执地认为,给她一个看似安稳的现在,
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可他忘了,苏晚要的,从来不是被保护在象牙塔里。她要的是分享,
是参与,是灵魂的触碰。争吵开始变得频繁。大多是因为一些小事。
比如陆沉又忘了他们的约会,比如他未经商量就决定了一个需要长期出差的项目,
比如他下意识流露出的、对苏晚那个“不赚钱”的艺术圈子的轻视。每一次争吵,
模式都差不多。苏晚委屈、质问,试图沟通。陆沉则先是沉默,然后不耐烦,
最后用冷冰冰的语言将她推开,要么是“你能不能懂点事?我很累”,
要么是“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吗?别要求太多”。他像一只刺猬,苏晚每一次试图靠近,
都被他竖起的硬刺扎得遍体鳞伤。苏晚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她看着陆沉的眼神,
从最初的全然信赖和炽热,慢慢变得疑惑、受伤,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