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碗馊掉的玉米糊糊呛醒的。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睁开眼却看见糊着报纸的土墙,
墙上还贴着张褪色的"囍"字——不是我住了大半辈子的那间漏风土屋,是娘家老屋。
桌角的日历掀在1998年7月12日,红笔圈着的日子,是我前世嫁给周建斌的前三天。
"晚英,发什么愣?周建斌他妈带着媒人来了,在堂屋等着呢!"我妈掀着门帘进来,
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快起来梳洗梳洗,彩礼的事再好好说说。
"我盯着自己糙乎乎却没几道深纹的手,猛地掐了把大腿。疼。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二十七岁,回到了所有苦难开始之前。前世的今天,就是在这间堂屋,
周建斌他妈王桂香拍着桌子喊:"彩礼最多给八百,我家建斌是工人,吃商品粮的,
娶个农村姑娘还想狮子大开口?"我爸气得直哆嗦,我却被周建斌偷偷拉到墙角,
他塞给我块水果糖,说:"晚英,委屈你了,等我发工资都给你,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就是这句"好好过日子",我信了三十多年。我披了件的确良衬衫走出房门,
堂屋里果然坐着王桂香和媒人。王桂香穿着件花衬衫,头发抹得油亮,
见了我就撇撇嘴:"哟,这就是晚英吧?看着倒还周正,就是黑了点。"周建斌也在,
穿着蓝色工装,站在他妈身后,看见我时眼里闪过丝局促,悄悄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
是块水果糖,橘子味的,和前世一模一样。我没接,手往回一缩,水果糖掉在地上,
滚到王桂香脚边。屋里瞬间静了。王桂香瞪起眼:"你这丫头怎么回事?
建斌给你糖还不接着?""阿姨,"我扯了扯嘴角,声音有点发紧,却异常清晰,
"我不爱吃甜的。"周建斌的脸唰地白了。媒人赶紧打圆场:"孩子害羞呢,咱们说正事,
彩礼的事......""彩礼一万二,一分不能少。"我打断她,目光直直看向王桂香,
"我妈养我这么大不容易,这点钱买我二十年青春,不算多吧?"王桂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腾地站起来:"你说什么?一万二?你抢钱啊!我们建斌每月工资才三百多,
不吃不喝三年都攒不够!""那阿姨可以再找找看,说不定有不要彩礼的姑娘。
"我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我姑家表姐嫁的也是工人,彩礼八千八,
还带了台彩电当陪嫁。我要一万二,不过分。""你能跟你表姐比?"王桂香唾沫星子横飞,
"她爹是村长!你家呢?除了几亩薄田还有啥?""我家有我。"我放下水杯,
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脆响,"我能下地干活,能织布做衣,能伺候老人,还能生娃。
这些年我在镇上纺织厂打工,攒了两千块,我妈说都给我当陪嫁,买成缝纫机和自行车。
"王桂香噎了下,显然没料到我敢这么跟她叫板。周建斌急了,拉我的胳膊:"晚英,
有话咱们私下说,别跟我妈置气......""放开。"我甩开他的手,
这双手前世无数次把工资寄给那个叫林秀的女人,无数次在我累倒时视而不见,"周建斌,
彩礼的事没得商量。你要是觉得不值,现在就走,别耽误彼此时间。"周建斌愣住了,
眼里满是震惊。他大概从没见过这样的我——前世的我,此刻早就红着眼圈求他别生气,
说彩礼多少都行。王桂香气得发抖:"好!好得很!我们建斌哪里配不上你?
要不是看你老实本分......""阿姨,我老实本分,不代表我傻。"我看着她,
一字一句道,"您家建斌是好,就是心太善了,总惦记着帮衬别人。
听说前阵子他还寄了五十块钱给他高中同学,那同学老公病了,带着个孩子不容易?
"这话是我瞎猜的。前世直到周建斌临死前,我才从他枕头下翻出一沓汇款单,
收款人名叫林秀,最早的一张就是1998年6月的,五十块。王桂香的脸"唰"地变了色,
周建斌更是慌得手足无措:"晚英,你......你听谁说的?""谁也没说,我猜的。
"我笑了笑,"周建斌心肠好,是好事。但我嫁的是丈夫,不是活菩萨。
要是连自己家都顾不上,总想着外人,这样的男人,我不要。"媒人一看势头不对,
赶紧打圆场:"哎呀,都是误会,年轻人之间哪有不拌嘴的......""不是误会。
"我转向周建斌,"这彩礼,你要是答应,三天后我嫁。不答应,这门亲事就算了。
"周建斌嘴唇哆嗦着,看看我,又看看他妈。王桂香狠狠瞪他一眼,
他最终低下了头:"晚英,这钱太多了,我......""行。"我转身就往门外走,
"那我送送你们。"王桂香气呼呼地摔门而去,周建斌跟在后面,走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
眼里满是委屈和不解。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不疼,却麻丝丝的。
我妈追出来拉我:"晚英你疯了?一万二!
周建斌家怎么可能拿得出......""拿不出就不嫁。"我抱住我妈,她的肩膀瘦瘦的,
却为我扛了一辈子的事,"妈,我不嫁了。"我妈吓了一跳:"你说啥胡话呢?
彩礼可以再谈......""不是彩礼的事。"我眼泪忽然掉了下来,不是为周建斌,
是为前世的自己,"妈,周建斌不是能跟我好好过日子的人。我嫁过去,会受一辈子苦的。
"那天下午,周建斌托媒人带话,说愿意再加两百块,凑一千。
我直接让媒人把话传回去:不必了。我妈急得直掉泪,骂我不知好歹,放着吃商品粮的不嫁,
难道要嫁个庄稼汉?我没解释,只是把自己攒的两千块钱拿出来,说要去镇上开个裁缝铺。
我妈以为我魔怔了,直到三天后周建斌真的没来,她才慌了神,到处托人给我寻婆家。
我却忙着找店面,前世我靠给人缝缝补补贴补家用,手艺早就练出来了。
就在我签下店面合同那天,周建斌找到了我。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晚英,你非要那样吗?""周建斌,"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
"你告诉我,林秀是谁?"他脸色骤变:"你怎么知道......""我不光知道她,
还知道你每个月都要给她寄钱,知道她男人早就死了,知道她儿子叫周明明,跟你一个姓。
"我平静地说,这些事像根刺,在我心里扎了三十多年,"周建斌,你娶谁都可以,
但别娶我。我耗不起。"周建斌的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晚英,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跟她......""我不想知道是哪样。"我打断他,"你对她仁至义尽,是你的事。
但我不能嫁给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更不能替别人养孩子。"他站了很久,
最后红着眼圈问:"我们......真的不可能了吗?""不可能了。"我转过身,
不再看他,"你回去吧,好好跟你妈说说,再找个好姑娘。"他走了,脚步很沉。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忽然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接下来的日子,
我忙着装修店面,进布料,招了个村里的小姑娘当学徒。我妈还是天天念叨,
但见我忙得脚不沾地,也渐渐不再提周建斌。那年冬天,我的裁缝铺开张了。生意不算红火,
但足够我和我妈生活。偶尔有村里人嚼舌根,说我放着金龟婿不要,非要自己折腾,
我都当没听见。开春的时候,听说周建斌结婚了,娶了邻村的一个寡妇,带个女儿。
彩礼给了六千,王桂香到处说那寡妇懂事,不像我不知好歹。我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又过了两年,我凭着好手艺在镇上站稳了脚跟,还雇了两个工人。有人给我介绍对象,
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姓陈,妻子因病去世,带着个儿子。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见了面。
陈老师话不多,但人很实在,第一次见面就跟我说:"我条件就这样,带着个孩子,
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咱们就当交个朋友。"我想起前世的周建斌,
总把"以后会好的"挂在嘴边,却从未真正为我做过什么。而眼前这个男人,
坦诚得让人安心。我们处了半年,就结婚了。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请了两边的亲戚吃了顿饭。
陈老师给了我妈八千块彩礼,我妈把钱全给了我,说:"好好过日子,别像以前那样犟。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却很踏实。陈老师脾气温和,他儿子也懂事,从不跟我闹别扭。
我依旧开着裁缝铺,陈老师有空就来帮我看店,算算账。他会记得我不吃葱姜,
会在冬天给我焐脚,会把工资卡交给我保管,说:"家里的事,你做主。
"有时候我会想起周建斌,听说他过得不算好。他媳妇总跟王桂香吵架,
嫌他总偷偷寄钱给林秀。后来林秀的儿子周明明要上学,周建斌一下子寄了两千块,
被他媳妇发现了,闹着要离婚。再后来,周建斌所在的厂子效益不好,他下了岗,
日子更难了。为了挣钱,他去了南方打工,每年才回来一次。而我,在陈老师的支持下,
把裁缝铺改成了服装店,还注册了自己的商标。陈老师的儿子考上了大学,
毕业后在城里安了家,对我这个后妈很尊敬。我们俩也攒了些钱,在县城买了套房子,
把我妈接过来一起住。2015年冬天,我去医院体检,偶遇了王桂香。她老得不成样子,
背驼得厉害,手里拎着个布包,看起来很憔悴。"晚英?"她认出了我,眼里满是惊讶。
"阿姨。"我礼貌地应了声。"你......你过得真好。"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建斌他......住院了。"我愣了下:"什么病?""肺癌,晚期。"她抹了把眼泪,
"在南方打工时累的,烟也抽得厉害......"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问:"医药费够吗?""哪够啊......"她叹了口气,"他那点退休金,
还不够买药的。林秀那边也指望不上,听说她儿子做生意赔了,
还欠了一***债......"提到林秀,王桂香的声音低了下去:"说起来,都怪我,
当年要是......"我没接话。有些事,怪谁都没用了。"他想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