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夹缝里的00后我妈又在翻垃圾桶。窸窸窣窣的声音,
带着一种执拗又令人头皮发麻的专注,从厨房角落那个绿漆斑驳的铁皮桶里清晰地传出来。
客厅没开大灯,只有电视屏幕变幻的光映在她弓起的、穿着洗得发硬深蓝旧罩衫的背上,
明一块暗一块,像个不真切的鬼影。
空气里浮动着晚餐剩下的油腻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垃圾酸腐味。我靠在卧室门框上,
手里捏着刚拆下来的数位板数据线,冰凉的塑料硌着指腹。屏幕还亮着,
一个低多边形的精灵角色建模刚开了个头,棱角分明的线条在幽光里显得格外冷硬。“妈,
”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涩,像是喉咙里卡了把砂纸,“又找啥呢?”明知故问。她没回头,
动作甚至更急切了些,半个身子几乎埋进了桶里,只留给我一个绷紧的、瘦削的后背轮廓。
几缕花白的头发从她脑后松散的发髻里溜出来,随着翻动的节奏神经质地抖动着。“莫吵!
”她不耐烦地低吼一声,带着浓重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方言腔调,“你个崽种,
懂个屁!药渣子!你昨天丢的那感冒药盒子!肯定有!喝完了药,那盒子带仙气的,
烧灰冲水喝了才断根!你懂个屁,糟蹋东西!”“仙气?”我嗤笑一声,舌尖顶了顶上颚,
尝到一点荒谬的铁锈味,“妈,那叫药理作用,代谢完了就完了。包装盒就是塑料纸,
烧了有毒。你翻垃圾桶倒不怕染上病?”那盒感冒药是前天吃的,效果实在不敢恭维,
包装被我撕得稀烂,带着对药效的怨气扔进了最深处。“放你娘的屁!”她猛地直起腰,
动作快得吓人,
手里果然攥着那个已经被汤水菜汁染得污糟不堪、印着某药业商标的硬纸壳药盒。她转过身,
布满细密皱纹的脸上因为激动和弯腰的憋闷而涨得通红,
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死死盯着我,像两簇燃烧殆尽的炭火余烬,灼人又冰冷。
“你晓得个卵!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到你嘴里就成毒了?我看你才是中毒了!
中了那些个电脑、游戏、不务正业的毒!一天到晚窝在屋里戳戳戳,戳得出个金山银山?
戳得出个婆家来?崽种!”“崽种”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
带着她几十年乡音里特有的那种粗粝狠劲,狠狠扎进我耳膜。从小到大,
这称呼伴随着她所有自以为是的“为你好”。考试没拿第一,是“崽种”;想学画画,
是“崽种”;大学毕业不肯回老家考公务员,
执意留在这座巨大的、她永远无法理解的城市里,
做一份在她看来跟“玩泥巴”没区别的游戏场景建模工作,更是罪大恶极的“崽种”。
这称呼里裹挟的不是纯粹的恨,
而是一种更复杂、更令人窒息的东西——一种根深蒂固的、用伤害来表达的占有和控制,
一种她坚信不疑的“爱”。我喉头滚动了一下,胃里像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
沉甸甸地往下坠。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数据线坚硬的接头。解释?
双被陈旧观念打磨得坚不可摧的眼睛解释“元宇宙”、“次世代建模”、“虚拟现实交互”?
那无异于对着铜墙铁壁呐喊。那堵墙太厚了,厚得隔绝了所有属于这个时代的声音和光亮。
在自己那个由神神叨叨的“老理儿”、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我“失控”的焦虑构筑的堡垒里,
外面疾驰而过的,是呼啸的高铁、闪烁的代码和不断坍缩又重建的认知边界。“行,您翻。
”我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干瘪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翻着了,您自己喝。那仙气儿,我无福消受。”我转身,
不再看她那张被愤怒和某种近乎狂热的执着扭曲的脸,指尖在冰冷的门框上划过。
卧室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翻垃圾的窸窣声和她粗重的喘息。门板并不厚,
却像一道无形的叹息墙,隔开了两个永不相通的世界。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
那个低多边形的精灵只有模糊的躯干轮廓,悬浮在虚拟的黑暗中,空洞地回望着我。
手指悬在数位板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脑子里嗡嗡作响,不是愤怒,是更深、更沉的无力,
像沉入一片黏稠的、无声的泥沼。门外的声音固执地钻进耳朵:垃圾桶盖咣当一声合上,
水龙头被粗暴地拧开,自来水哗啦啦地冲击着水槽壁。她在冲洗她的“战利品”。很快,
厨房里传来锅具碰撞的声响,
还有那种令人牙酸的、硬纸壳在火焰边缘蜷缩焦化的细微噼啪声。她在熬她的符水。
空气里开始弥漫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味,焦糊、塑料、混杂着廉价药片的化学气息。
这气味无声地宣告着她的胜利,宣告着她那个顽固堡垒的不可撼动。我闭上眼,
身体里那根绷到极限的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忍让的尽头是什么?
或许就是这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泥沼。爆发?那怒火该冲向谁?
冲向一个用自己扭曲的方式“爱”着你、却早已在时光里风化成一座固执雕像的母亲?
还是冲向这令人绝望的、无解的夹缝?2 行相生的相亲第二天下午,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那股符水烧焦的、令人作呕的余味,像一层无形的油膜,
黏糊糊地糊在鼻腔深处。我正对着电脑屏幕,
试图用复杂的拓扑结构在虚拟空间里构建一片扭曲奇幻的森林。建模软件里,
多边形的枝桠缠绕着、变形着,在代码的驱动下缓慢生长出非自然的形态。突然,
客厅里传来我妈拔高的、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喜庆腔调的声音,
硬生生撕裂了工作需要的最后一点专注力。“李阿姨!哎呦喂,您可真是活神仙!
效率太高了!……对对对,我家闺女,周晓雯,晓雯!……哎,做那个啥……唉,说不好,
反正就是在电脑上画画图的,糊口呗!……您说得太对了!女孩子家,
最终还不是要找个好归宿?工作再好能当饭吃一辈子?……是是是,五行相生太重要了!
属相也得合!……对对,您费心介绍的,肯定差不了!我们信您!……好好,
鸿运当头大酒楼,好好,三楼荷花厅!晚上七点!……哎呀,太谢谢您了李阿姨!
改天一定登门道谢!”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神经最敏感的地方。
我的手指停在鼠标上,屏幕里那片扭曲森林的生成进程卡住了,
一个多边形面片诡异地悬在半空,如同我此刻的心情。糊口?归宿?五行相生?属相?
这些词像腐朽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喉咙,比那符水的焦糊味更令人窒息。
昨晚那场关于“仙气”的闹剧余温尚存,新的剧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她脑子里开演了。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拉开卧室门,
我妈正对着那台老旧的座机电话眉飞色舞,脸上的褶子都因为那夸张的笑容堆叠起来,
显得异常生动,也异常刺眼。看见我出来,她眼睛一亮,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件,
立刻挂了电话,几步就跨过来。“听见了没?”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
伸手就来拽我的胳膊,指甲刮过我***的小臂皮肤,有点疼,“鸿运当头!荷花厅!
多好的意头!李阿姨介绍的,人家是‘大师’!算过的,跟你八字合得不得了!那男的,
听说在什么……什么局里上班,铁饭碗!稳当!”她上下扫视着我,眉头习惯性地拧起,
目光像挑剔的X光,“你瞧瞧你!穿得跟个鬼样!这什么衣服?乌漆嘛黑,还破破烂烂的!
”她指的是我身上那件宽松的黑色棉麻T恤,袖口磨了点毛边,
上面印着某个独立游戏工作室的像素风Logo。“妈,”我抽回胳膊,
声音像是从冻僵的肺里挤出来的,“我说过,不相亲。”“不相亲?
”她嗓门立刻拔高了八度,眼睛瞪圆,
那点虚假的喜庆瞬间被熟悉的、带着掌控欲的怒火取代,“由得你?!你想干什么?啊?
学那些个疯丫头,搞什么单身?当老姑婆?丢不丢人!我跟你爸的脸往哪搁?
人家李阿姨好心好意,大师算过的,五行相生!错过这个村,你就等着后悔吧!崽种!
”又是那两个字,像启动了她愤怒模式的开关。“五行相生?”我重复着这四个字,
舌尖尝到一种荒谬的苦涩,“妈,你知道我每天建模用的多边形有多少个面?
用的渲染引擎对物理光照的模拟有多精确?我调一个材质球的参数都要反复计算验证,
你跟我说靠‘五行’就能决定下半辈子?”我试图用她能理解的方式,哪怕只是理解一点点,
“这不是挑牲口,合不合眼缘,聊不聊得来,这才是关键!”“关键?什么关键?
”她嗤之以鼻,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眼缘?聊得来?能当饭吃?
能保你一辈子不遭灾?能旺夫益子?老祖宗的智慧,几千年传下来的!
不比你们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强百倍?我看你就是读书读傻了!被那些个电脑毒害了脑壳!
”她用力推了我一把,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少废话!赶紧给我收拾!
换件像样的衣服!红的!喜庆!听见没?别给我丢人现眼!”她不再看我,
转身风风火火地冲进她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的声音立刻传来。很快,
她举着一件衣服冲了出来,那是一件鲜红得刺眼的羊绒衫,领口缀着俗气的亮片和水钻,
一看就是压箱底多年、带着浓重樟脑丸气味的“战袍”。“穿上!就穿这个!
”她把那件红得如同凝固血液的羊绒衫硬塞到我怀里,布料粗糙扎手,亮片冰凉。“快点!
别磨蹭!迟到不礼貌!”她语气斩钉截铁,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已经看到“美好未来”的笃定。我低头看着怀里这团刺目的红色,
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胃里那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开始翻搅、膨胀,沉重地挤压着胸腔。
指尖用力,几乎要抠进那劣质的亮片里。忍让的堤坝在昨晚那场符水的熬煮中已经摇摇欲坠,
此刻,这强塞过来的“喜气”和“五行相生”的未来,像最后一记重锤。堤坝内部,
巨大的裂纹正无声地蔓延开来,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即将崩溃的哀鸣。那根弦,
绷到了极限,在死寂的泥沼深处,发出濒临断裂的尖啸。
3 红油泼天的决裂鸿运当头大酒楼。名字俗艳得晃眼,
巨大的霓虹招牌在渐浓的暮色中闪烁着廉价的红绿光芒。三楼荷花厅,
更是把这种刻意的“好意头”发挥到了极致。墙壁是俗气的粉荷壁纸,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过于明亮的光线,照得人无所遁形。
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香薰味、油烟味,还有某种甜腻的点心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妈显然对这环境满意至极,
从进门起脸上就堆满了那种精心排练过的、带着谄媚和炫耀的笑容,下巴微微抬起,
仿佛不是来相亲,而是来接受朝拜。她身上套着一件同样崭新得有些僵硬的深紫色外套,
领口别着一枚闪亮的金凤凰胸针,整个人像裹在了一层硬壳里。“李阿姨!王先生!哎呀,
久等久等!”她声音洪亮,热情得近乎夸张,几步迎上去,
一把抓住那位介绍人李阿姨的手用力摇晃,又转向旁边那个男人,“这就是王先生吧?
真是一表人才!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快坐快坐!”被称作王先生的男人站起身。
约莫三十出头,中等身材,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但款式老旧的深色西装,
头发用发胶抹得油光水滑,紧贴着头皮。他脸上挂着一种程式化的、近乎倨傲的微笑,
目光在我脸上飞快地扫了一下,带着明显的审视意味,随即落在我妈身上,
微微颔首:“周阿姨好,晓雯妹妹好。叫我王伟就行。”声音平板,没什么起伏。“好好好!
王伟!好名字!”我妈忙不迭地应着,拉着我在铺着俗气金色桌布的圆桌旁坐下。
位置很微妙,我和那个王伟正对着,我妈和李阿姨坐在我们两侧,像两座无形的监督岗哨。
服务员开始上菜。铜锅被端上来,红油汤底在锅心翻滚着,咕嘟咕嘟冒着泡,鲜红刺目,
翻滚的辣气直冲鼻腔,带着一股灼人的气势。
羊肉卷、毛肚、黄喉……一盘盘生食流水般摆上桌。“来来来,动筷动筷!
”李阿姨热情地张罗着,先给我妈夹了一筷子羊肉,“周姐,你尝尝,这儿的羊肉可是招牌,
新鲜着呢!”“哎呦,谢谢谢谢!”我妈笑得见牙不见眼,又忙不迭地给王伟夹菜,
“王伟啊,多吃点!年轻人工作辛苦,要补补!”王伟矜持地道谢,慢条斯理地吃着。
话题很快被李阿姨引到了王伟身上。“王伟在咱们市住建局,那可是实权部门!
”李阿姨语气里充满与有荣焉的夸耀,“工作稳定,福利好!前途无量啊!”“哎呀,
住建局!那可是好单位!”我妈立刻接话,眼睛放光,“铁饭碗!旱涝保收!
比那些个不靠谱的强多了!”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我一眼。王伟放下筷子,
用餐巾斯文地擦了擦嘴角,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优雅。他清了清嗓子,
目光终于正式落在我脸上,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评判意味的打量。
“晓雯妹妹,”他开口,语气是那种领导讲话般的平稳腔调,“听李阿姨说,你是做……嗯,
电脑设计方面的?”“游戏场景建模。”我简短地回答,声音没什么温度。
筷子在碗里无意识地拨弄着一片煮老的菜叶。“哦,游戏。”他微微蹙眉,
像是听到什么不太干净的东西,嘴角向下撇了一下,“这个行业啊,怎么说呢,
年轻人玩玩可以,终究不是正途。尤其是女孩子。”他顿了顿,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享受这种掌控话题节奏的感觉,“女孩子,学历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