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是谋权篡位的反臣。在我爹被处死后,我竟然没死。非但没死,我娘还接了圣旨,
带着我立马改嫁.新进侯府,我自知理亏整夜都不敢安睡。几乎过得如履薄冰,忍气吞声。
可侯爷和世子哥哥看我的眼神,却越来越怪异。1我爹谋权篡位,兵败如山倒。沈家满门,
上至祖母,下至还在襁褓的幼弟,一百三十七口,在菜市口开刀问斩。那一日,血汇成了溪,
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染红了半个京城。我跪在囚车里,眼睁睁看着,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轮到我娘柳如月时,监斩官的刀高高举起,却迟迟未曾落下。一道明黄圣旨破空而来,
在漫天血腥气中,内侍尖细的嗓音显得格外刺耳。罪臣沈炼之妻柳氏,柔嘉温顺,
实为无辜,特赦其罪,赐婚于定远侯顾珩,择日完婚。其女沈念,随母入府,
待及笄之年,再议婚嫁。钦此——娘亲平静地接了旨,叩首谢恩。她脸上没有泪,没有怨,
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牵起我冰冷的手。在无数双或惊异、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中,
带我登上了定远侯府的马车。马车里,熏着冷冽的崖柏香,
与我沈家惯用的暖甜苏合香截然不同。我终于忍不住,牙齿打着颤,唤了一声:娘……
娘亲回过头。那双总是含着水光,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眼眸,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静得可怕。她说:他活该。我浑身一震,如坠冰窟。爹爹是谋逆,是罪臣,
可他也是与她结发十几载的夫君。他的手曾为她画眉,他的诗词里曾写满她的名字。念念。
她抚上我的脸,指尖冰凉。从今天起,忘了沈家,忘了你爹。你是定远侯府的继女,
要想活下去,就得比所有人都心狠。我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娘亲,
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她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灭门之灾,
家破人亡的寡妇。她的平静,比撕心裂肺的哭喊,更让我恐惧。抵达定远侯府时,正值黄昏。
残阳如血,将府门前那对巨大的石狮子,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光。府门大开,我的新继父,
定远侯顾珩,一身玄色劲装,身形魁梧如山,立在门前。
他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随着他紧绷的下颚,显得越发狰狞。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娘,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而在他身后,
站着一个与他有几分相似,却俊美阴郁的少年。世子顾烬年。他的目光更是不加掩饰,
像淬了毒的冰刃,直直地钉在我身上。有审视,厌恶,还有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恨意。
我吓得往娘亲身后缩了缩,攥紧了她的衣袖。娘亲毫无惧色,甚至没有扶我一下。
她迎上定远侯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熟稔。侯爷,别来无恙。
定远侯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震惊、忌惮、屈辱……种种情绪在他那张刀疤脸上交织。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夫人……请。这场面诡异到了极点。
一个刚刚丧夫的罪臣之妻,面对手握重兵,杀伐果断的定远侯,非但没有半分卑微,
反而像是主人在迎接一个迟到的客人。而那位权倾朝野的侯爷,接了皇帝的赐婚,
却像是接了一道催命符。我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这定远侯府,怕不是什么安身之所,
而是另一个吃人的修罗场。2我被分到了府中最偏僻的一个小院,名曰思过居。名字本身,
就是一种羞辱。下人们对我爱答不理,送来的饭菜也常常是冷的。有胆大的,
甚至会在我路过时,朝地上啐一口唾沫。我知道,我能活着,已是天恩,不该再奢求其他。
我将所有的锋芒都收敛起来,学着卑微,学着忍耐。夜里,我辗转反侧。
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冤魂,娘亲冰冷的眼神,顾烬年淬毒的目光,在我脑海里轮番上演。
就在我迷迷糊糊之际,窗户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坐起,
死死抓住了身上那床浆洗得发硬的被子。一道高大的黑影,逆着月光翻身而入。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崖柏香。是顾烬年。
罪臣之女,睡得倒还安稳。他的声音又冷又沉,在寂静的房间里激起回音。
我吓得不敢出声,浑身僵硬。他一步步走到我床前,阴影将我完全覆盖。他俯下身,
一只手撑在我的枕侧,将我禁锢在他与床榻之间。距离近到,我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下,
那双瞳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恨,有怒,但似乎……还有别的,
一种被死死压抑住的,灼热的东西。你和你娘,到底是什么人?他压低了声音,
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阵战栗。别和我说你们是无辜的。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声音细若蚊蚋。不知道?他冷笑一声,
另一只手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沈炼一个毫无根基的文臣,哪来的胆子和兵力谋反?
那份京畿九门的布防图,是谁给他的?京畿九门布防图!我脑中轰然一响。我爹谋逆案,
最关键的罪证,就是这份绝密的布防图。凭着它,爹爹的私兵才能在初期势如破竹,
直逼宫门。可满朝文武都想不通,这份图,他是从何而来的。在我面前装傻。
顾烬年的指腹在我下颌上缓缓摩挲,粗粝的触感带着薄茧,动作暧昧,眼神却愈发冰冷。
只会让你死得更快。他的手指滚烫,像烙铁一样,烫得我心慌意乱,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最好安分一点,别耍花样。否则,他凑近我,贴着我耳垂,一字一顿地说。我保证,
你的下场,会比你爹惨烈一百倍。他的警告让我心头发寒,可他身上传来的男子气息,
又让我莫名地脸红心跳。他恨我入骨,可又在三更半夜闯入我的房间,
用这种屈辱的姿态逼问我。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警告。他像一头耐心的狼,在试探,
在寻找我的破绽。3第二天一早,我去给娘亲请安。她的静安苑是整个侯府位置最好,
景致最美的院子。院里种着一株百年玉兰,此刻虽不是花期,也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毕恭毕敬,与我的思过居有天壤之别。我到的时候,定远侯顾珩也在。
他正坐在桌边,娘亲亲手为他盛了一碗汤。气氛看似温馨,实则暗流汹涌。
顾珩的表情始终是紧绷的。他盯着那碗汤,眼神里有种隐忍的屈辱和挣扎,迟迟没有去接。
他握着佩刀的手,骨节泛白。这哪里像是夫妻,分明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和挟制。
念念来了。娘亲看到我,对我招了招手,仿佛没看到顾珩的僵硬。快过来,
尝尝侯府的早膳。我战战兢兢地坐下,对上顾珩看过来的目光。
我瞬间感觉像被毒蛇盯上了一样,浑身冰冷。在府里,还习惯吗?他开口问我,
语气平淡。我连忙点头:习惯的,多谢侯爷关心。嗯,他应了一声,话锋一转。
你母亲初来乍到,对府中事务不熟,往后你要多提点着她,别让她行差踏错。
他说得意味深长,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我心里一紧,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娘亲像是没听出弦外之音,依旧笑意盈盈。侯爷说的是,我们母女初来,全靠侯爷照拂了。
她说着,伸出手,用帕子轻轻擦了擦顾珩的嘴角,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是多年的恩爱夫妻。
顾珩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随即像是认命一般,端起那碗汤,一饮而尽。用完早膳,
他便借口军务繁忙,匆匆离去,背影甚至有几分落荒而逃的仓皇。他一走,
娘亲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她看着我,问:昨晚,顾烬年去找你了?我心中大骇,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院子那么偏僻,守卫森严,她又是如何得知一个字都未曾外传的事情?
他跟你说什么了?她继续问。我不敢隐瞒,
一五一十地把顾烬年的逼问和警告都说了出来。听完,娘亲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但稍纵即逝。她沉默片刻,忽然说:顾家父子,都不是善类。念念,你记住,在这侯府,
你唯一能信的,只有娘。她的话,让我更加迷茫。顾烬年让我提防她,
她让我小心顾家父子。我到底该相信谁?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央的蝴蝶,
而织网的人,就在他们之中。他们都想让我相信他们,但他们的目的,却无人知晓。
4离开娘亲的院子,我心里乱糟糟的。我爹的谋反,那份神秘的布防图,
娘亲和定远侯之间诡异的关系,顾烬年的威胁。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我正想着,
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是顾烬年。他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腰间束着玉带,
少了几分昨夜的戾气,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只是那张脸,依旧冷得像冰。他看到我,
脚步一顿,目光落在我身上,眉头微微皱起。跟我来。他丢下三个字,
转身就朝一处假山走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假山后面,是个僻静的角落,
青苔遍地,光线阴暗。他一转身,就将我死死地抵在了冰冷的石壁上,
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离你娘远一点。他说,别信她说的任何话。为什么?
我忍不住问,她是我娘!你娘?顾烬年冷笑,笑声里满是讥讽。你真以为,
赦免罪臣之妻,还风风光光地嫁入侯府,是皇帝的恩典吗?我愣住了。难道不是吗?
沈念。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动作轻柔,眼神却狠厉。你和你爹,都只是棋子。
而你娘,是那个下棋的人。你再这么蠢下去,早晚会被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爹爹是棋子,我也是棋子,而娘亲……是下棋的人?
这怎么可能?我那个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弱柳扶风的娘亲,
怎么可能会是搅动风云的棋手?我不信!我推开他,情绪有些失控。信不信由你。
顾烬年直起身子,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样子,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从怀中,
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枚小巧的鱼形玉佩,质地温润,是上好的和田玉。只是鱼眼的部分,
似乎被人用利器划过,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痕迹。认识这个吗?我瞳孔骤缩。这玉佩,
我认识!这是爹爹最珍视的东西,他说过是与一位手握重兵的故人联络的信物。
他曾无数次摩挲着它,说这是沈家最后的退路。这玉佩,是你娘亲手毁掉的。
顾烬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就在你爹起兵的前一晚。她断了你爹唯一的退路。
我的血,一瞬间凉了。爹爹起兵失败后,曾派心腹突围求援,却音讯全无,最终被围困而死。
难道……你娘,她不是救不了你爹,她是根本不想救。顾烬年的声音像魔咒一样,
在我耳边回响。她亲手,把你爹送上了绝路。他将玉佩塞进我手里,玉石冰凉,
像一块寒冰,刺得我手心生疼。这侯府是龙潭虎穴,你不想死,就管好自己的好奇心,
也管好自己的心。别被枕边风吹昏了头。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我靠着假山,
浑身发软。顾烬年给出的证据,太过震撼。他恨我,却又拿出证据,一再地警告我。
他到底是敌是友?而我那看似柔弱的娘亲,难道真的如此心狠手辣?我的世界,
第一次出现了裂痕。5我病了。在巨大的冲击和迷惘中,我发起高烧,一病不起。梦里,
全是爹爹的血,娘亲冰冷的眼神,还有顾烬年那双盛满恨意的眼睛。他们交织成一张大网,
将我死死困住,让我无法呼吸。娘亲日夜守在我床前,亲手喂我喝药,为我擦拭身体,
眼中的担忧和疼惜不似作假。念念,告诉娘,是谁欺负你了?她抚着我消瘦的脸颊,
眼圈泛红。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该怎么问?
问她是不是亲手毁了爹爹的信物?问她是不是故意将爹爹送上死路?娘……
我最终只是抓住她的手,虚弱地问。我们能离开这里吗?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好好过日子。娘亲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快了。
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心上。念念,再等等,
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她的回答,和我心中的恐惧,不谋而合。结束?什么是结束?
我的病,在床上躺了七八天才见好。这期间,顾烬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
只是伺候我的小丫鬟悄悄告诉我,世子爷每天都会来我的院门外站一会儿,但从不进来。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监视?还是别的什么?病好后,我整个人都沉静了许多。
我不再去纠结该相信谁。顾烬年的话,娘亲的爱,都可能是假的。在这座吃人的侯府里,
我唯一能信的,只有我自己。他们都想让我做棋子,一个听话的,任人摆布的棋子。
可我偏不。我要自己去查,自己去看,自己去辨别这满府的谎言。我要自己掌棋。
而我最大的资本,就是我的这张脸。我继承了娘亲的美貌,甚至青出于蓝。沈家未出事时,
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几乎就要落在我头上。他们都说,沈家有女,绝色倾城。现在,
这张脸,将是我唯一的武器。我需要一个盟友,或者说,一个可以被我利用的突破口。
顾烬年,就是最好的人选。他恨我,却又对我有一种说不清的在意。这种矛盾,
就是我的机会。6我开始刻意地制造与顾烬年的偶遇。
我知道他每日清晨都会在府中的演武场练剑。这天,我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裙,洗净了铅华,
只在发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色栀子花。我捧着一本诗集,算着时辰,去了演武场旁边的花园。
他果然在。晨光下,少年身形挺拔,剑光凌厉如霜,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滑下,
滴落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我假装不经意地路过,手中的诗集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纸页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