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名字

何处是归舟 安澈 2025-08-28 17:2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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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过后,日子像门前结了冰的小河,表面凝滞,底下藏着看不见的冷。

那顿晚饭带来的感觉,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在林萍心里淡去,反而像水渗进冻土,慢慢沉淀,结成一块坚硬的疙瘩。

她变得比以前更安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常常带着超越年龄的专注,观察着这个家,以及家里的人。

开春后,河面的冰化了,泥土变得松软,空气里有了潮湿的草根气息。

一个午后,阳光难得地有了些暖意,奶奶拄着拐棍,从村东头蹒跚而来。

奶奶的到来,总会让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母亲王秀芬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脸上堆起略显刻意的笑容,父亲林建国的话也会稍微多上几句。

奶奶照例先搂过心肝肉疙瘩般的孙子向阳,用枯瘦的手一遍遍摩挲着他圆滚滚的脸蛋,“哎哟,我的大孙子,又壮实了!

瞧这虎头虎脑的,一看就是我们老林家的根苗!”

她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干涸的菊花。

向阳被揉搓得有些不耐,扭着身子想跑开,却被奶奶紧紧箍着。

林萍和姐姐招娣并排坐在门槛旁的小板凳上,安静地剥着筐里的豆子。

阳光斜斜地照在招娣略显单薄的背上,也照在林萍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上。

她们像两株不被注意的小草,沉默地存在于这片喧闹的边缘。

奶奶的目光终于扫了过来,先落在招娣身上。

“招娣这孩子,倒是越来越沉静了。

丫头家,安静点好。”

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随即,她的视线掠过林萍,并未停留,又转回到向阳身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坐在一旁的母亲听:“这女娃子啊,到底是别人家的人。

养大了,翅膀硬了,就飞走了。

不像男娃,是根,得扎在家里,传宗接代,顶门立户。”

母亲王秀芬在一旁纳着鞋底,闻言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像是附和,又像是听惯了的老生常谈。

她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却又天经地义的事情。

林萍剥豆子的手慢了下来。

奶奶的话,像屋檐下化开的冰水,一滴一滴,凉凉地砸在她心上。

“别人家的人”、“根”,这些词她似懂非懂,但那种被排除在外的、轻飘飘的感觉,和生日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她偷偷抬眼去看姐姐,招娣只是更深地低下头,手指飞快地剥着豆荚,仿佛要把自己藏进那一片窸窣作响的声音里去。

这时,邻居家的婆娘串门,倚在院门口和奶奶、母亲闲聊。

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了孩子身上。

“要我说,还是建国和秀芬你们有福气,”邻居婆娘嗓门敞亮,“瞅瞅,先开花,后结果,儿女双全了!

招娣这名儿起得好哇,这一招,可不就把弟弟招来了嘛!”

奶奶得意地笑了,满是褶子的脸舒展开:“那是!

老话儿能有错?

我们招娣,可是我们老林家的大功臣!”

“功臣”招娣依旧低着头,耳根却微微泛了红,不知是窘迫还是别的。

“要我说,向阳这名儿才叫一个好!”

邻居婆娘继续奉承,“向着太阳,光明正大,前途无量!

一听就是男娃的名,大气!”

“他爹给取的,”母亲王秀芬这时才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真正的、不易察觉的笑意,“就盼着他像日头一样,亮堂,有出息。”

阳光暖烘烘地照在林萍背上,她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冒。

她的小脑袋瓜努力地转动着,试图理清这些话语里的意思。

姐姐叫“招娣”,是因为她的到来,“招”来了弟弟。

弟弟叫“向阳”,是像太阳一样宝贵。

那她呢?

她叫“林萍”。

“萍”是什么?

是水面上的浮萍。

去年夏天,她在村口的池塘边见过,绿幽幽的一片,没有根,风一吹,就散开,雨一打,就沉下去。

隔壁上了几年学的狗蛋哥说过一句文绉绉的话,她当时不懂,现在却突然想起来了,叫“萍水相逢”。

意思是像浮萍和水一样,碰在一起,很快就分开了。

是不是因为她是“萍”,所以也是短暂的,是终究要“分开”的,是“别人家的人”?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迷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孩子,名字会有这么不一样的意思?

为什么姐姐的名字是为了弟弟,弟弟的名字是为了光宗耀祖,而她的名字,却好像……轻飘飘的,什么也不为?

邻居的目光又落到门槛上的林萍身上,带着几分随意的好奇:“哎,萍丫头这名字倒是秀气,谁取的?

有啥讲究不?”

奶奶的蒲扇停了一下,瞥了林萍一眼,语气淡得像一阵风:“她呀?

生下来她爹一看又是个丫头,憋了半天没说话。

后来上户口,人家催,他看见门口塘里漂的浮萍,随口就说,叫个萍吧,好活。”

随口。

好活。

林萍划着地面的树枝停住了。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姐姐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为什么弟弟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所有人的笑脸和那碗唯一的荷包蛋。

她和姐姐就像奶奶话里那塘中的浮萍,无根无绊,随风飘荡,唯一的用处,就是“好活”着,不添麻烦。

而弟弟,是根,是日头,是家族的未来。

她想起弟弟出生那天,家里人来人往,鞭炮声震天响,父亲破天荒地喝醉了酒,满脸红光。

而她的出生呢?

没有人提起过。

她的名字,是不是就像田埂边随便一棵草,被随口叫出来的?

院子里的大人们还在热络地聊着,话题早己转向了别家的琐事。

阳光移动,把门槛附近的光影切割成明暗两半。

林萍和招娣坐在阴影里,继续机械地剥着豆子。

豆子圆滚滚的,从硬壳里跳出来,落进盆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萍偷偷伸出自己的食指,在身旁满是尘土的地上,一笔一画,极其缓慢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林萍”。

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几只趴着的虫子。

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原来,从一开头,从名字里,一切就己经注定好了吗?

姐姐是“招弟”的藤蔓,弟弟是“向阳”的根苗,而她,只是一棵无根的“浮萍”。

她伸出脚,轻轻地、用力地,把那三个字抹掉了。

地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痕迹,像她此刻茫然的心情。

豆子剥完了,招娣默默地端起盆子进了厨房。

奶奶和邻居也聊够了,颤巍巍地起身要走。

院子里恢复了短暂的安静,只有向阳不知疲倦地追着一只蝴蝶跑来跑去,嘴里发出欢快的叫声。

林萍依旧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阳光终于完全移到了她身上,暖意试图渗透她单薄的衣衫,她却觉得心里那个冰冷的疙瘩,好像又大了一点,更硬了一点。

她望着院子里被弟弟踩得乱七八糟的泥地,那里己经看不出任何字迹。

但“林萍”这两个字,连同它带来的那种轻飘飘、无着无落的感觉,却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深深地钉进了她五岁的心灵里。

往后的很多年,她都在试图拔掉这枚钉子,或者说,试图为这个名字,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沉甸甸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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