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晚饭带来的感觉,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在林萍心里淡去,反而像水渗进冻土,慢慢沉淀,结成一块坚硬的疙瘩。
她变得比以前更安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常常带着超越年龄的专注,观察着这个家,以及家里的人。
开春后,河面的冰化了,泥土变得松软,空气里有了潮湿的草根气息。
一个午后,阳光难得地有了些暖意,奶奶拄着拐棍,从村东头蹒跚而来。
奶奶的到来,总会让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母亲王秀芬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脸上堆起略显刻意的笑容,父亲林建国的话也会稍微多上几句。
奶奶照例先搂过心肝肉疙瘩般的孙子向阳,用枯瘦的手一遍遍摩挲着他圆滚滚的脸蛋,“哎哟,我的大孙子,又壮实了!
瞧这虎头虎脑的,一看就是我们老林家的根苗!”
她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干涸的菊花。
向阳被揉搓得有些不耐,扭着身子想跑开,却被奶奶紧紧箍着。
林萍和姐姐招娣并排坐在门槛旁的小板凳上,安静地剥着筐里的豆子。
阳光斜斜地照在招娣略显单薄的背上,也照在林萍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上。
她们像两株不被注意的小草,沉默地存在于这片喧闹的边缘。
奶奶的目光终于扫了过来,先落在招娣身上。
“招娣这孩子,倒是越来越沉静了。
丫头家,安静点好。”
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随即,她的视线掠过林萍,并未停留,又转回到向阳身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坐在一旁的母亲听:“这女娃子啊,到底是别人家的人。
养大了,翅膀硬了,就飞走了。
不像男娃,是根,得扎在家里,传宗接代,顶门立户。”
母亲王秀芬在一旁纳着鞋底,闻言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像是附和,又像是听惯了的老生常谈。
她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却又天经地义的事情。
林萍剥豆子的手慢了下来。
奶奶的话,像屋檐下化开的冰水,一滴一滴,凉凉地砸在她心上。
“别人家的人”、“根”,这些词她似懂非懂,但那种被排除在外的、轻飘飘的感觉,和生日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她偷偷抬眼去看姐姐,招娣只是更深地低下头,手指飞快地剥着豆荚,仿佛要把自己藏进那一片窸窣作响的声音里去。
这时,邻居家的婆娘串门,倚在院门口和奶奶、母亲闲聊。
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了孩子身上。
“要我说,还是建国和秀芬你们有福气,”邻居婆娘嗓门敞亮,“瞅瞅,先开花,后结果,儿女双全了!
招娣这名儿起得好哇,这一招,可不就把弟弟招来了嘛!”
奶奶得意地笑了,满是褶子的脸舒展开:“那是!
老话儿能有错?
我们招娣,可是我们老林家的大功臣!”
“功臣”招娣依旧低着头,耳根却微微泛了红,不知是窘迫还是别的。
“要我说,向阳这名儿才叫一个好!”
邻居婆娘继续奉承,“向着太阳,光明正大,前途无量!
一听就是男娃的名,大气!”
“他爹给取的,”母亲王秀芬这时才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真正的、不易察觉的笑意,“就盼着他像日头一样,亮堂,有出息。”
阳光暖烘烘地照在林萍背上,她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冒。
她的小脑袋瓜努力地转动着,试图理清这些话语里的意思。
姐姐叫“招娣”,是因为她的到来,“招”来了弟弟。
弟弟叫“向阳”,是像太阳一样宝贵。
那她呢?
她叫“林萍”。
“萍”是什么?
是水面上的浮萍。
去年夏天,她在村口的池塘边见过,绿幽幽的一片,没有根,风一吹,就散开,雨一打,就沉下去。
隔壁上了几年学的狗蛋哥说过一句文绉绉的话,她当时不懂,现在却突然想起来了,叫“萍水相逢”。
意思是像浮萍和水一样,碰在一起,很快就分开了。
是不是因为她是“萍”,所以也是短暂的,是终究要“分开”的,是“别人家的人”?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迷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孩子,名字会有这么不一样的意思?
为什么姐姐的名字是为了弟弟,弟弟的名字是为了光宗耀祖,而她的名字,却好像……轻飘飘的,什么也不为?
邻居的目光又落到门槛上的林萍身上,带着几分随意的好奇:“哎,萍丫头这名字倒是秀气,谁取的?
有啥讲究不?”
奶奶的蒲扇停了一下,瞥了林萍一眼,语气淡得像一阵风:“她呀?
生下来她爹一看又是个丫头,憋了半天没说话。
后来上户口,人家催,他看见门口塘里漂的浮萍,随口就说,叫个萍吧,好活。”
随口。
好活。
林萍划着地面的树枝停住了。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姐姐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为什么弟弟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所有人的笑脸和那碗唯一的荷包蛋。
她和姐姐就像奶奶话里那塘中的浮萍,无根无绊,随风飘荡,唯一的用处,就是“好活”着,不添麻烦。
而弟弟,是根,是日头,是家族的未来。
她想起弟弟出生那天,家里人来人往,鞭炮声震天响,父亲破天荒地喝醉了酒,满脸红光。
而她的出生呢?
没有人提起过。
她的名字,是不是就像田埂边随便一棵草,被随口叫出来的?
院子里的大人们还在热络地聊着,话题早己转向了别家的琐事。
阳光移动,把门槛附近的光影切割成明暗两半。
林萍和招娣坐在阴影里,继续机械地剥着豆子。
豆子圆滚滚的,从硬壳里跳出来,落进盆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萍偷偷伸出自己的食指,在身旁满是尘土的地上,一笔一画,极其缓慢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林萍”。
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几只趴着的虫子。
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原来,从一开头,从名字里,一切就己经注定好了吗?
姐姐是“招弟”的藤蔓,弟弟是“向阳”的根苗,而她,只是一棵无根的“浮萍”。
她伸出脚,轻轻地、用力地,把那三个字抹掉了。
地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痕迹,像她此刻茫然的心情。
豆子剥完了,招娣默默地端起盆子进了厨房。
奶奶和邻居也聊够了,颤巍巍地起身要走。
院子里恢复了短暂的安静,只有向阳不知疲倦地追着一只蝴蝶跑来跑去,嘴里发出欢快的叫声。
林萍依旧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阳光终于完全移到了她身上,暖意试图渗透她单薄的衣衫,她却觉得心里那个冰冷的疙瘩,好像又大了一点,更硬了一点。
她望着院子里被弟弟踩得乱七八糟的泥地,那里己经看不出任何字迹。
但“林萍”这两个字,连同它带来的那种轻飘飘、无着无落的感觉,却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深深地钉进了她五岁的心灵里。
往后的很多年,她都在试图拔掉这枚钉子,或者说,试图为这个名字,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沉甸甸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