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墙上新刷的白灰簌簌往下掉,落在她绣着并蒂莲的粗布鞋面上。
“克死六个姑娘的瘫子,偏要我们老许家填命!”继母张红梅掐着她胳膊往门外拖,“要不是你爹摔断腿,这福气能轮到你?”许甜甜踉跄着撞上门框,大红嫁衣蹭了满身墙灰。
堂屋供桌上摆着半碗结块的猪油,那是全家半个月的荤腥。
继弟许大宝正抱着搪瓷碗舔碗底,油光蹭得满脸都是。
“姐,铁柱哥给的二十斤白面在柴房。”
许大宝突然抬头,“你要敢逃婚,我就告诉娘你偷藏粮票。”
唢呐声猛地拔高,许甜甜被推进雨幕。
接亲的板车上铺着稻草,雨水顺着车辙汇成泥沟。
她摸到稻草下冰凉的躯体——瘫了五年的秦铁柱直挺挺躺着,军装前襟洇着深色血迹。
“新娘子扶棺进门!”主婚人扯着嗓子喊。
许甜甜的盖头被狂风掀起一角,正对上秦家院里那口刷了新漆的棺材。
大嫂王翠花攥着把瓜子倚在门框上,三角眼淬着毒:“冲喜冲成送葬,老秦家真是捡着宝了。”
灵堂里白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许甜甜跪在草席上,听见王翠花尖着嗓子哭:“铁柱啊,你走得不甘心呐!新媳妇连盖头都没掀,到了下头怎么伺候你?”三寸长的银针突然抵住她后颈,公爹秦老栓的旱烟杆敲在棺材板上:“老秦家不养闲人。
老二家的,你既然嫁进来,就该跟着铁柱去。”
许甜甜猛然抬头,看见王翠花袖口露出的玉镯——那是她娘的遗物!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前世的画面呼啸而来:她被按在祠堂灌下哑药,王翠花举着火把说“沉塘的丫头片子就该闭嘴”,冰凉的塘水灌进鼻腔时,秦铁柱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
“爹!铁柱哥手指动了!”十五岁的小姑子春苗突然尖叫。
棺材盖轰然炸开,木屑纷飞中伸出一只青白的手。
秦铁柱军装领口散乱,露出锁骨下狰狞的弹孔。
他泛着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王翠花,铁钳般的手掐住她咽喉:“大嫂,我枕头底的安眠药甜吗?”满堂哗然中,许甜甜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王翠花袖口的玉镯突然映出红光,前世被推进水塘的画面在眼前闪现——这次她看见王翠花往井口撒药粉的手在发抖。
“当家的!”许甜甜突然扑到棺材边,指尖狠狠掐进掌心逼出眼泪,“昨儿大嫂给的合卺酒,我闻着有苦杏仁味儿……”话没说完就“昏死”在秦铁柱怀里,顺势扯开他衣襟——弹孔边缘果然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秦铁柱身子一僵。
怀里的小姑娘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喉结,带着股甜丝丝的麦乳精味。
前世她沉塘时也是这样,乌发散在墨绿的水藻间,腕上银镯磕在青石上发出最后的脆响。
“报应啊!”王翠花突然发疯似的抓挠自己脖颈,“是老三撺掇我换的安眠药!他说瘫子死了就能领抚恤金……”混乱中许甜甜悄悄睁眼,正撞上秦铁柱幽深的眸子。
他掌心贴着她后腰,薄茧磨得嫁衣窸窣作响:“媳妇儿,装晕记得闭气。”
低沉的嗓音裹着热气钻进耳朵,惊得她差点真晕过去。
院外传来拖拉机轰鸣时,许甜甜正被秦铁柱“搀扶”着往后院柴房走。
王翠花的哭嚎突然变成尖叫:“许甜甜你个丧门星!刚过门就招来公安……”穿绿军装的男人跨过门槛,红袖章在雨幕里格外刺眼。
许甜甜突然腿软——领头的正是前世骗她私奔的知青周文清!记忆如潮水翻涌,这次她看清周文清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笔帽上刻着“县革委会王主任赠”。
“有人举报秦家搞封建殉葬。”
周文清扶了扶眼镜,目光黏在许甜甜湿透的嫁衣上,“这位女同志,组织上会为你做主……”话音未落,秦铁柱突然剧烈咳嗽,一口黑血溅在周文清锃亮的皮鞋上。
许甜甜感觉揽在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听见男人在她耳边轻笑:“媳妇,该你表现了。”
2鸡叫头遍时,许甜甜正蹲在灶台后头数蚂蚁。
秦铁柱吐过血又昏死过去,公安带着王翠花去公社问话,留下满院子狼藉。
她扒拉两下灶灰,摸出半块烤红薯——还是今早装晕时从春苗兜里顺的。
“扫把星还敢偷吃!”豁了口的陶碗砸在脚边,婆婆赵金凤举着烧火棍冲进来,“老秦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娶你,克得铁柱吐了三天血!”许甜甜缩着脖子往柴堆里钻,顺手把红薯塞进袖口。
前世也是这样,只要秦铁柱犯病,赵金凤就举着柳条抽她后背。
但这次不一样,她听见东屋传来三弟秦铜锁的鼾声——这赌鬼昨晚偷了公爹的烟叶钱,天蒙蒙亮才翻墙回来。
“娘,我听见三哥说……”许甜甜突然捂住嘴,黑葡萄似的眼睛泛起水光,“算了,当我没说。”
赵金凤的烧火棍顿在半空。
灶膛里噼啪炸开个火星子,映得她满脸褶子都在抖:“铜锁说啥了?”“三哥说西屋梁上藏着好东西。”
许甜甜绞着衣角往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冰凉的土墙,“昨儿半夜我起夜,看见三哥抱着个铁盒子往村口跑……”话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杀猪般的嚎叫。
秦铜锁光着膀子被秦老栓揪着耳朵拖进院,裤腰带上还别着副扑克牌。
赵金凤扔下烧火棍就扑上去:“天杀的!你把你二哥的残废补贴都赌光了?”许甜甜趁机溜到东厢房窗根下。
春苗正踮着脚擦玻璃,突然被塞了块烤红薯。
小丫头眼睛瞪得溜圆:“二嫂,三哥真把粮票卖了?”“粮票算啥。”
许甜甜压低声音,指尖在窗台上画圈圈,“我昨儿做梦,瞧见三哥往公社刘寡妇家送了两袋白面呢。”
春苗手里的抹布啪嗒掉进盆里。
许甜甜看着小姑子旋风似的冲出去,嘴角翘起个小小的弧度。
前世就是这个傻丫头,撞破秦铜锁倒卖粮票被推进井里,烧了三天三夜差点没命。
正屋突然炸开锅。
赵金凤举着鞋底追打秦铜锁,秦老栓的旱烟杆敲得炕桌咚咚响。
许甜甜贴着墙根摸到西屋,借着晨光看见梁上果然悬着个铁皮盒——和她预知梦里的一模一样。
“二嫂翻我嫁妆?”王翠花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许甜甜转身时已经换上惶恐的表情,手指着房梁直哆嗦:“大嫂,有老鼠!”王翠花抄起扫帚就去捅铁盒,哗啦啦掉下来一叠粮票,还有张按着红手印的借据。
许甜甜瞄见“欠赌债二十元”的字样,突然捂住嘴:“这不是三哥的字吗?昨儿公安同志说倒卖粮票要游街……”院里的哭嚎声瞬间拔高八度。
许甜甜退到门槛边,看见秦铁柱拄着枣木棍站在晨雾里。
军装扣子系到喉结,苍白的脸被霞光镀了层金边。
“分家。”
他开口时还在咳,指缝里渗着血丝,“抚恤金和军功章都归公中,我只要西头老屋。”
赵金凤的哭骂卡在嗓子眼。
许甜甜掐着大腿扑到秦铁柱脚边,眼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砸:“当家的不能啊!你腿伤还没好,离了爹娘可怎么活?”心里却默数到三,果然听见春苗带着哭腔喊:“三哥把大姐的嫁妆被面都输给刘寡妇了!”秦老栓的旱烟杆哐当砸在地上。
许甜甜趁机拽秦铁柱的裤腿,指尖在他膝盖上写了个“六”。
男人眸光微闪,突然踉跄着往她身上倒:“爹,公社说抚恤金有六十……”“分!现在就分!”赵金凤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蹿起来就去扯春苗的辫子,“死丫头片子吃里扒外!带着你的瘫子哥哥滚!”许甜甜扶着秦铁柱往柴房挪时,听见身后摔碗砸盆的动静。
晨雾散尽,老屋门框上褪色的喜字还剩半截,在风里扑簌簌地抖。
她摸出藏在袖口的麦乳精,兑了半碗温水递过去:“装吐血要含糖水,下回记得。”
秦铁柱没接碗,忽然抓住她手腕。
许甜甜这才发现他掌心有道疤,和前世替她挡镰刀时的伤口分毫不差。
麦乳精的甜香在两人之间氤氲,混着柴火堆的松木味,熏得人耳根发烫。
“你会算数?”秦铁柱拇指擦过她虎口的茧,“刚才在正屋,你比划的是六十五斤粮票。”
许甜甜手一抖,糖水洒在男人裤腿上。
前世她在牛棚偷学打算盘,被王翠花告发后吊在祠堂打,秦铁柱就是那时拖着残腿来送药。
记忆突然翻涌,她脱口而出:“你右腿神经没死透,我能治。”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秦铁柱突然掀开裤管,狰狞的伤疤从膝盖蜿蜒到脚踝。
许甜甜下意识去按他足三里穴,指尖触到微微跳动的经脉时,整个人都僵住了——这分明是师父教过的弹片位移症状!暮色爬上窗棂时,许甜甜正跪在炕沿给秦铁柱***。
男人肌肉绷得像铁块,冷汗顺着下颌滴在她手背上。
她咬着牙发狠:“当年取弹片的大夫是个庸医,这腿再耽搁半年就得截肢!”“许甜甜。”
秦铁柱突然连名带姓地喊她,惊得她差点摔下炕,“你从哪学的推拿手法?”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
许甜甜盯着他锁骨下的弹孔,突然想起前世那个暴雨夜。
染血的银镯,冰凉的塘水,还有男人嘶吼着“甜甜别怕”的声音。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那道疤:“上辈子你教我认穴位,这辈子我还你条腿,公平。”
秦铁柱猛地攥住她手腕。
许甜甜吃痛抬头,撞进他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眸子。
院外突然传来春苗的尖叫,紧接着是重物落水的扑通声。
许甜甜抄起捣药杵就往外冲,身后传来木棍点地的笃笃声。
月光下,王翠花正揪着春苗往井里按。
许甜甜抡起捣药杵砸在她后腰上,顺势把春苗拽到身后:“大嫂这是要给井龙王送童女?”“小贱蹄子偷听我和刘会计说话!”王翠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突然被枣木棍抵住咽喉。
秦铁柱站在月洞门下,影子拉得老长:“大嫂,公社粮仓今晚查账。”
王翠花的脸瞬间惨白。
许甜甜眯眼瞧见井台边闪着银光,捡起来是半枚纽扣——和刘会计中山装上的镀铜扣一模一样。
她突然笑出声,从兜里摸出个牛皮纸包:“昨儿替大嫂晒被子,抖出包苏打粉呢。”
春苗突然指着井口喊:“二嫂,井水冒泡了!”许甜甜探头一看,月光映着翻涌的水花,隐约可见麻袋轮廓。
她转身把苏打粉塞进王翠花手里,声音甜得像掺了蜜:“公安同志说,往井里投毒要挨枪子儿~”更鼓敲过三响时,许甜甜正趴在炕上数分家得来的粮票。
秦铁柱在灶台熬药,忽然听见小姑娘咯咯笑:“王翠花举着苏打粉去公社自首,非说往井里投的是砒霜……”笑着笑着声音就低了,呼吸变得绵长。
秦铁柱拄着棍挪到炕边,看见许甜甜怀里还揣着掉漆的饼干盒。
月光漏进来,照见她眼尾未干的泪痕。
他伸手想擦,突然被攥住手指。
小姑娘梦呓般咕哝:“铁柱哥,麦乳精留了半勺给你……”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泡。
秦铁柱从军装内袋摸出个银镯,轻轻套在许甜甜腕上。
镯子内侧刻着小小的“秦”字,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许甜甜已经蹲在河沟边洗草药根。
露水顺着裤腿往上爬,背篓里晒干的益母草泛着青灰色——这是她半夜翻过后山乱坟岗挖的,村里人嫌晦气,连放羊的都绕着走。
“二嫂,供销社挂红牌子了!”春苗顶着鸡窝头跑来,破布鞋甩出半丈远,“刘会计拿大喇叭喊,今天只收生产队集体的药材……”许甜甜把窝头掰成两半,往里头抹了勺辣椒酱:“去,把灶王爷画像底下那摞报纸拿来。”
等小姑子一溜烟跑远,她摸出半截铅笔头,在益母草捆上画了个月牙——前世那个药材贩子就认这记号,说是能镇邪气。
日头爬到槐树梢时,许甜甜蹲在县医院后墙根。
白大褂们拎着暖水瓶匆匆路过,她突然掀开盖背篓的蓝花布:“艾草贴治腰疼,老中医祖传秘方嘞!”穿列宁装的老太太刚停下,许甜甜麻利地点燃艾绒。
青烟打着旋儿往上飘,她拇指按在老太太后腰眼:“您这是坐久了站不起来,半夜疼得直冒虚汗对吧?”见对方倒抽冷气,又补了句,“配上我家独门药酒,三天就能纳鞋底。”
药酒瓶塞还没拔开,巷子口传来浪笑声。
许甜甜手一抖,正瞧见王翠花扭着水蛇腰钻进国营饭店,衣襟晃着半截红纱巾——那可是秦铁柱用残废金给全家扯的布!“姑娘,这药酒我包圆了。”
老太太掏出手绢包,里头躺着皱巴巴的五块钱。
许甜甜却把背篓往后一拽,笑得眉眼弯弯:“您老赶巧了,买药酒送诊脉。”
等老太太捧着两个盐水瓶走远,许甜甜闪身溜进饭店后院。
晾衣绳上飘着件四个兜的中山装,第三颗纽扣泛着铜光——和那晚井台边捡到的一模一样。
二楼窗户突然传出王翠花的娇嗔:“死鬼~说好给我的红糖票呢?”许甜甜踩着小板凳扒窗沿,瞧见公社李主任正往她裤兜里塞信封,肥手还在她腰上拧了把。
“哎哟喂!”王翠花突然蹦起来,裤腿里掉出个牛皮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