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尚未完全散尽,凝滞在浴室冰凉的瓷砖上,像一层半透明的、垂死的纱。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沐浴露甜香,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更刺鼻的金属焦糊味,
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坠在肺叶深处。我站在门口,
脚下踩着从门缝里漫延出来的一小滩水渍,冰冷瞬间穿透袜子。我的目光无法挪开。浴缸里,
水面几乎静止,只偶尔被滴落的水珠打破,荡开几圈绝望的涟漪。她就在那里,
我的妻子林薇。乌黑的长发海藻般散开,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搭在浴缸边缘,指尖微微蜷曲,
指甲盖上还残留着一点点剥落的淡粉色蔻丹,像凋零的花瓣。另一只手,则诡异地沉在水底,
指向浴缸底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她身上那件米色的真丝睡裙,被水浸透,紧贴着身体,
勾勒出僵硬而陌生的轮廓。“陈先生?”身后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带着职业性安抚的声音。
是那个姓李的警官,肩章上的银色线条在走廊顶灯下反射着冷光。
他侧身挤进这狭小、充满死亡气息的空间,皮鞋踩在水渍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请节哀。
初步判断是意外。”他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遥远。
我的喉咙像是被那水汽和焦糊味死死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点头,
视线却死死钉在浴缸里那具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到令人窒息的躯体上。每一次眨眼,
那景象都像烙铁一样烫在视网膜上。“初步检查,”李警官的声音继续传来,
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条理,“死者林薇女士,触电身亡。导火索,”他顿了顿,
光扫过浴缸边缘那个湿漉漉、屏幕碎裂成一幅诡异蛛网图案的黑色手机——那是林薇的手机,
“就是这个。”他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水面,
指了指浴缸底部靠近林薇沉在水里的那只手的位置:“漏电点在这里。手机滑落水中,
引发短路,瞬间的高压电流通过水体传导…”他站起身,叹了口气,
声音里带着一丝公式化的沉重,“不幸中的万幸,死亡过程应该非常短暂,几乎没有痛苦。
这类智能设备进水漏电的意外,最近半年…我们辖区已经处理过四起了。”意外?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毒蜂在同时振翅。那部碎裂的手机躺在那里,
黑色的外壳吸吮着灯光,屏幕蛛网般的裂痕仿佛在无声狞笑。四起?冰冷的数字砸下来,
却无法撼动心口那片被硬生生剜走的、血肉模糊的空洞。林薇怕水,连游泳都不学,
每次泡澡水位绝不会超过胸口…她怎么可能让手机离水那么近?
那部她视若珍宝、连洗澡都要放在干燥毛巾上的手机?混乱的思绪被一声突兀的震动打断。
不是来自浴缸边那部碎裂的亡者之机,而是来自我自己的裤袋。紧贴着大腿外侧的肌肉,
传来一阵清晰的、持续的嗡鸣。我几乎是麻木地掏出手机,手指冰冷得不听使唤。
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屏幕上端,一条新消息悬浮着。发信人一栏,
赫然显示着:“未知号码”。我指尖颤抖着,点开。纯白的背景上,只有一行字,
每一个黑体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现在只剩我们了。”**一股寒气猛地从尾椎骨窜上,
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猛地抬头,瞳孔骤缩,死死盯住浴缸边缘那部碎裂的手机。是它?
不,不可能!它已经毁了,就在那里,屏幕碎得像被重锤砸过!
李警官还在低声和同事说着什么,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我捏紧自己的手机,
那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屏幕的光映着我扭曲的倒影。未知号码?谁?什么意思?!
“陈先生?”李警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探询。我像被烫到一样,
猛地将手机屏幕按灭,死死攥在手心,仿佛想用体温融化那块带来不祥的金属。
喉咙里发出一个不成调的音节,勉强算是回应。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滴在衣领上,冰冷黏腻。
“现场勘查差不多了,”李警官的声音带着一种任务完成的疲惫,
“后续会通知您认领…林薇女士的遗体。节哀顺变。”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很轻,
却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身体晃了晃,没有回应。脚步声杂乱地远去,
最后是房门被轻轻带上的咔哒声。死寂。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吞没了整个屋子。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显得异常刺耳。
甜腻的沐浴露香气和焦糊味混合着,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我靠着冰冷的门框,
身体一寸寸滑下去,最终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冲刷着脸颊,
灼热滚烫,却无法驱散骨髓深处那彻骨的寒意。**“现在只剩我们了。
”**那条消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脑海深处,吐着猩红的信子。我猛地抬手,
用袖子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不行!不能这样!这不对劲!
我撑着门框,挣扎着站起来,双腿虚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
最终落在茶几上那个冰冷的黑色金属方块上——我的手机。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屏幕漆黑,
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刚才那条消息…是恶作剧?是哪个***在这种时候开的卑劣玩笑?!
愤怒和恐惧交织着,烧灼着我的理智。我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它。指尖带着汗,
在光滑的屏幕上留下湿痕。解锁。桌面是林薇灿烂的笑脸,背景是阳光明媚的海滩。
这笑容此刻像一把钝刀,狠狠剜着我的心。我颤抖着点开信息图标。收件箱里,
除了几条无关紧要的广告推送,空空如也。没有那条消息。没有“未知号码”。
没有“现在只剩我们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悲痛和恍惚交织下产生的恐怖幻觉。
我死死盯着屏幕,眼睛干涩发痛。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
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记忆里!我发疯似的翻找,点开每一个可能的文件夹,
甚至查看了系统日志。没有。干干净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血液。不是幻觉。
那种冰冷的、带着某种宣告意味的触感,绝不可能是幻觉!我抬起头,
环顾这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和空旷的家。窗帘紧闭着,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点光线。
家具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模糊而扭曲,像潜伏的兽。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后,
那片曾吞噬了林薇的空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就在这时——“滋…滋啦…”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
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微弱得几乎让人以为是耳鸣。但紧接着,它就变了。
一个声音。一个我刻骨铭心、此刻却足以将我灵魂撕裂的声音,
直接从我紧握着的手机扬声器里传了出来!那不是播放录音的清晰质感,
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信号不良的电流嘶鸣,断断续续,
却又无比清晰地切割着寂静:“老…公……”是林薇的声音!
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非人的寒意!“我…好冷啊…”电流的嘶嘶声陡然变大,
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耳膜。那声音扭曲着,
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来自地狱的阴风:“…浴缸的水…好冷…好冷啊…”“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带着无尽的恐惧和崩溃。我像被高压电击中,
全身的肌肉瞬间痉挛!手机脱手飞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木地板上,
发出沉闷的“砰”一声。屏幕朝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它竟然顽强地亮着!那张脸!
那张被水浸泡过的、属于林薇的脸,惨白浮肿,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
双眼圆睁,瞳孔扩散,
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骇与痛苦——无比清晰地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照片。它是一张死亡现场的特写。角度诡异,
镜头几乎就悬停在浑浊的水面上方,俯视着浴缸里那具了无生息的躯体。水面上漂浮的发丝,
浴缸边缘搭着的苍白手指,甚至水中扭曲的倒影…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带着令人作呕的临场感。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弯腰干呕起来,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更可怕的是,照片下方,一行白色的小字像判决书一样标注着拍摄时间。
**2025年8月10日,21:47。**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个时间点…那个时间点!林薇的手机报警呼叫救护车的时间是21:49!
警方初步推断的出事时间就在那几分钟之前!而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21:47!
正是她被电流吞噬、生命飞速流逝的那一刻!是谁拍的?!谁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
拍下如此近距离、如此精准的死亡肖像?!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那张惨白的脸上,
大脑一片空白。寒意像活物一样钻进每一个毛孔。然后,我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移向照片下方那个时间戳旁,
另一个更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图标——一个微小的、指向下方的箭头。
那是照片的元数据信息。指尖冰冷麻木,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我几乎是爬过去的,
拾起那部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手机。屏幕上的死亡面孔依旧冰冷地注视着我。
我点开了那个元数据。信息展开。
**设备型号:** X-Pro Max 这正是我的手机型号!
备识别码:** 一串冗长的字母数字组合**持有者:** **陈默**我的名字。
最后两行,如同烧红的铁钎,
眼球:**设备状态:** **手持拍摄****陀螺仪数据:** **轻微水平移动,
符合手持拍摄特征**“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挤出。
眼前的一切开始疯狂旋转、扭曲。地板,天花板,
那张惨白的照片…所有景物都搅成一团模糊的旋涡。
手持拍摄…轻微水平移动…符合手持拍摄特征…21:47。
那个时间点…那个时间点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
在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切割、翻涌。——我在客厅!焦躁地踱步!
林薇进去泡澡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水声早就停了,里面却一片死寂。我喊了她两声,
没有回应。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我。我走到浴室门口,拧了拧门把手。锁着的。
我又用力拍门,喊着她的名字…依旧毫无声息。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我猛地转身冲向客厅的电视柜抽屉!钥匙!备用钥匙!我的手抖得厉害,在抽屉里胡乱翻找!
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我记得…我记得就在那时…就在我找到那串冰冷的钥匙,
紧紧攥在手心,心脏狂跳着冲向浴室门的那个瞬间…我的另一只手,
那只没有拿钥匙的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机!21:47。
那个致命的、拍摄下妻子死亡瞬间的时间点。那个我因恐慌而紧握着手机、冲向浴室的时刻。
“不…不…不!” 我抱着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身体蜷缩成一团,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她濒死甚至刚刚死去的时候,对着她拍下这样的照片?!
我怎么会毫无记忆?!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
我连滚带爬地冲向卫生间,扑倒在马桶边,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
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吐到浑身脱力,我瘫倒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目光涣散地抬起,越过盥洗池,
落在对面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神涣散如同疯子的男人身上。是他吗?
是镜子里这个失魂落魄的人,在那个时刻,举起了手机,按下了快门?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
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你所有的秘密我都知道…”**不!不能留在这里!
更不能留下它!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燎原而起,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混乱。离开!
必须离开!把这个东西…这个恶魔…彻底丢掉!我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踉跄着冲出卫生间。
那部手机还静静地躺在地板中央,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沉默地蛰伏着,像一颗等待引爆的炸弹。我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不敢再看它一眼,
抓起旁边一件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粗暴地将手机裹住,一层又一层,
仿佛包裹的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剧毒的活物。然后,我像逃离瘟疫源头一样,冲出家门,
冲进沉沉的夜色之中。深夜的街道空旷寂寥,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拉长我仓惶逃窜的身影。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却无法冷却我体内沸腾的恐惧。我一路狂奔,肺叶***辣地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终于,跑到一条横跨污浊河道的桥上。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