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十七分。
这种认知像扎根在骨头上的刺,疼得人清醒。
我睁开眼,天花板上的水渍还是那副狰狞的模样——像条被卡车碾过的蛇,鳞片碎在奶黄色的墙漆里。
这是林溪去世前一天的早晨,我第1095次迎来这个早晨。
“醒了?”
林溪的声音从厨房飘过来,带着煎蛋的焦香。
我盯着天花板数蛇形水渍的鳞片,数到第三十七片时掀开被子。
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凉意是熟悉的,木纹在脚心烙下的纹路也是熟悉的,就像我知道今天冰箱里的牛奶还有三分之一瓶,知道她会在煎蛋里多放半勺糖,知道傍晚六点十七分她会出门买芒果糯米糍,然后再也回不来。
我走到客厅时,她正背对着我在灶台前忙碌。
草莓围裙的系带在背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红底白点的布料上,那颗最大的草莓图案刚好落在她肩胛骨下方。
这个位置我记得很清楚,过去的一千多个今天里,它从来没动过。
“今天想吃单面煎还是双面?”
她转过身,阳光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金边。
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可我总觉得那里面少了点什么。
“都行。”
我拉开餐椅坐下,目光扫过餐桌。
台历就放在花瓶旁边,红色的数字“27”被圈了个圈,旁边用铅笔写着“续签证”。
我知道这个,明天她要去出入境管理局续期她的工作签证,我们昨天晚上还一起核对过材料。
可我更知道,没有明天了。
“对了,”她把盘子推到我面前,单面煎的蛋,蛋黄颤巍巍地晃着,“晚上想吃芒果糯米糍吗?
楼下那家店新做了椰香口味的。”
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又是这句话。
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停顿,甚至连尾音微微上扬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我捏着叉子的手紧了紧,金属柄硌得指节发白。
“想。”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卷过的残叶。
她笑了笑,转身去拿牛奶。
我盯着她的背影,草莓围裙的蝴蝶结在晨光里轻轻晃。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颗最大的草莓好像挪了个位置,可眨眨眼再看,它又老老实实地待在肩胛骨下方了。
或许是我眼花了,循环往复的日子里,我的眼睛总会骗我。
早餐吃得很安静。
她小口喝着牛奶,偶尔抬头对我笑一笑,话不多,但每个表情都恰到好处。
我数着她咀嚼的次数,第一口面包嚼了十二下,第二口十三下,第三口又回到十二下。
规律得像台设定好的机器。
“我去洗漱。”
我放下叉子,碗里还剩小半块煎蛋。
胃里堵得厉害,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
洗手间的镜子蒙着层薄雾,是她早上洗脸时留下的。
我拧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的瞬间,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往里钻。
抬起头时,镜子里的人眼眶青黑,胡茬乱得像荒草,和过去的一千多个今天没什么两样。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试图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找到点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一丝愤怒,一点不甘,或者哪怕是转瞬即逝的希望。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像看着一块浸在水里的石头,麻木,冰冷,连纹路都懒得变。
回到客厅时,林溪己经收拾好餐桌。
她正弯腰整理沙发上的抱枕,草莓围裙的下摆扫过地板。
我走过去拿起台历,指尖划过那个红色的“27”。
纸页边缘有点卷,是被人反复翻动过的痕迹。
“明天记得早点起,”她首起身,拍了拍我的胳膊,“签证中心排队的人多。”
我没说话,把台历翻了过去。
背面是空白的,米黄色的纸页上落着几丝灰尘。
我用指腹蹭了蹭,突然摸到一块粗糙的地方。
像是有人用指甲划过,又像是用铅笔反复涂抹过。
“怎么了?”
她凑过来看了一眼,“台历脏了就扔了吧,反正明天……”她的话没说完,我己经把台历举到了阳光下。
光线穿过纸页,把那些粗糙的痕迹照得清清楚楚。
不是划痕,是字。
用铅笔写的,字迹很轻,几乎要融进纸里,可每个笔画都像用尽全力刻上去的——“别信镜子。”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血液好像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往头顶涌。
我盯着那西个字,眼睛酸涩得发疼。
是谁写的?
什么时候写的?
过去的一千多个今天里,我翻看过无数次台历,为什么从来没见过?
“怎么了陈哲?”
林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又好像很远,“上面有什么?”
我转过头,她正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
阳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的睫毛照得像透明的,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还是空的。
像两潭结了冰的湖,表面光滑,底下却什么都没有。
“没什么。”
我把台历合上,放回花瓶旁边。
红色的“27”再次映入眼帘,像个嘲笑的笑脸。
她没再追问,转身去阳台收衣服。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掀起窗帘的一角,也吹动了她身上的草莓围裙。
那颗最大的草莓图案在布料上轻轻晃着,这一次我看得很清楚——它确实比早上的位置低了半寸,刚好落在她腰侧的位置。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卖豆浆的三轮车叮叮当当地从楼下经过,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跑过,一切都和过去的一千多个今天一样。
可口袋里的指尖还残留着台历背面的粗糙感,那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我脑子里反复烫着——别信镜子。
镜子里有什么?
我猛地回头看向洗手间的方向。
磨砂玻璃门后,隐约能看到镜子的轮廓。
刚才我洗脸时,镜中的自己明明和往常一样,疲惫,麻木,带着挥之不去的死气。
可现在回想起来,有那么一瞬间,镜中人的眼神好像……和我不一样。
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陈哲,”林溪抱着叠好的衣服从阳台走进来,“帮我把那件蓝色衬衫挂一下。”
我接过衬衫,手指触到布料的瞬间,突然想起昨天晚上。
不,是“上一个今天”的晚上,我在镜子前系领带,林溪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上。
镜子里的我们靠得很近,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脖颈,痒痒的。
“明天签证续完,我们去吃那家日料好不好?”
她在我耳边说,热气拂过耳垂。
“好。”
我看着镜中的她,笑了笑。
可现在想来,那天镜子里的她,好像没笑。
我把衬衫挂进衣柜,林溪正在叠袜子。
她的手指很巧,总能把两只袜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从没分开过。
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发顶,镀了层柔和的金边。
这个画面我看了一千多次,每次都觉得像幅画,一幅永远不会变的画。
可画是假的。
我走到洗手间门口,握住门把手的掌心在冒汗。
磨砂玻璃上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像个站在雾里的幽灵。
深吸一口气推开们,镜子里的人立刻撞进眼里——还是那副憔悴的样子,眼眶青黑,胡茬凌乱。
我凑近镜子,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玻璃。
镜中的我也凑近,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皮肤光滑,没有任何痕迹。
镜中的人也抬起手,做了同样的动作。
一切正常。
或许真的是我太累了,累到出现幻觉。
在这个无限循环的牢笼里,我快要分不***实和虚幻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眼角的余光却扫过镜子。
就在那一瞬间,镜中的我,眨了一下眼。
而我,明明睁着眼。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死死地盯着镜子,镜中的人也盯着我,嘴角似乎还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诡异的笑。
“陈哲?
你在里面吗?”
林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平稳,“该去上班了。”
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洗手台。
陶瓷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让我打了个寒颤。
再看镜子时,里面只有一个脸色惨白、眼神惊恐的我,和过去的一千多个今天一模一样。
“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拉开门,林溪站在门口,草莓围裙己经摘下来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臂弯里。
她看着我,眼神依旧清澈,可我总觉得那里面藏着什么,藏着一个我永远猜不透的秘密。
“你的脸色不太好,”她说,语气里听不出担忧,“是不是没睡好?”
“嗯,做了个噩梦。”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梦都是假的。”
她笑了笑,转身走向玄关,“快换衣服吧,不然要迟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注意到她臂弯里的草莓围裙。
那颗最大的草莓图案,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肩胛骨的位置。
就像从来没动过一样。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把客厅照得一片通明。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一分一秒地走向那个注定到来的傍晚。
我站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耳边反复回响着台历背面的那句话——别信镜子。
那镜子里的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根须,扎进每一寸血肉里。
第1095次日出,好像有什么东西,和过去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