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她,身量抽高,眉目间的明艳愈发夺目,那份被娇宠出的恣意也如春日野草,愈发蓬勃。
这日天光晴好,管府后园演武场边,紫衣少女正挽着一张精巧的小弓。
她身姿挺拔,眼神专注,全然不似寻常闺秀拈针引线的柔婉。
箭矢破空,“笃”一声轻响,稳稳扎在二十步外的红心上,引来围观的几个小丫鬟低低喝彩。
“小姐好厉害!”
“再远些也能中吧?”
管彤彤嘴角微扬,带着点小得意,正要再搭一箭,眼风不经意扫过回廊转角。
只见廊柱后,一个穿着半新不旧藕荷色衣裙的小小身影正怯怯地探出半个脑袋,是比她小三岁的庶妹管月月。
月月身旁,站着她的生母,诗姨娘。
诗姨娘正俯身,对着月月低语着什么。
她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少有的急切,手指轻轻点着月月的额头,又指向园中正射箭的管彤彤方向。
管彤彤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异样。
她放下弓,示意丫鬟噤声,悄悄挪步,借着一丛茂密的芭蕉遮掩,靠近了些。
风送来了只言片语。
“……月月,你记着,”诗姨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你是管家的女儿,和前面那位一样……别总缩在后头。”
月月懵懂地眨着眼,小声道:“可是……娘,姐姐好厉害,什么都会……傻丫头!”
诗姨娘的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更低了,“厉害是厉害,可这府里……太太身子不好,将来……”她顿了顿,似乎觉得对一个七岁孩子说得太深,转而道:“你记住,你是主子!
看见她头上的簪子没?
是皇后娘娘赏的,金贵着呢。
以后……你的好东西,也要自己争取,不能总等着爹爹想起。
爹爹的心……多在那边呢。”
诗姨娘指了指管彤彤的方向,眼神复杂,有敬畏,有疏离,更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长久压抑而滋生的不甘。
她捏了捏月月的小手:“记住娘的话,别学娘,一辈子……低声下气。”
“争取?”
月月的声音更茫然了,“怎么争取?”
“比如……多去爹爹面前背背书,问个好。
比如……太太赏的东西,姐姐有的,你也该有份……”诗姨娘的声音几乎成了气音,“你看,太太身子……若真有个万一……这府里……砰!”
一声突兀的轻响打断了诗姨娘的话。
管彤彤听得心头火起,又惊又怒,手中捏着的一支未射出的羽箭不小心脱手掉在地上。
她不是完全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母亲缠绵病榻这两年,府里下人偶尔的窃窃私语,祖母若有似无的叹息,她并非全无察觉。
但亲耳听到这卑微的姨娘竟敢在背后如此“教导”妹妹,还隐隐诅咒着母亲的身体,一股邪火首冲头顶。
芭蕉叶晃动,紫衣身影骤然出现。
诗姨娘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将月月紧紧护在身后,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全被听去了!
她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月月更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像只受惊的鹌鹑。
管彤彤一步步走近,十岁少女的脸庞绷得紧紧的,那双惯常带着笑意的明眸此刻盛满了冰凌。
她没看吓得筛糠的诗姨娘,目光如炬,死死钉在躲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双惊恐眼睛的管月月身上。
园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方才的喝彩声早己消失无踪,连风都似乎凝滞了。
管彤彤走到月月面前,居高临下。
她比月月高了大半个头,气势迫人。
她伸出手,却不是打骂,而是猛地拔下了自己发髻上那支光华流转、由整块羊脂玉雕琢成芙蓉花、点缀着细碎金叶的玉簪——正是皇后姑姑在她生辰时亲赐的稀罕物。
玉簪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又冰冷的光。
“管月月,”管彤彤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宣告意味,“你给我听好了。”
她将那支象征着她嫡女身份和皇后宠眷的玉簪,在月月惊恐的眼前晃了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我的东西,永远是我的。
爹爹的心在哪儿,太太的身子如何,皇后姑姑赏了什么……这些,都跟你、跟你们——”她冷冷扫过面无人色的诗姨娘,“没有半点关系!
别肖想,别惦记,更别妄想‘争取’!”
她顿了顿,看着月月眼中瞬间蓄满的泪水,心头那股邪火非但没消,反而被这泪水浇得更旺。
她扬起下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和不容置疑的独占欲,掷地有声:“爹爹是我的,太太是我的,姑姑是我的,这府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只能是我管彤彤的!
你,明白了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猛地将手中的玉簪往地上一掼!
“啪嗒!”
一声脆响,那价值连城的玉簪落在青石板上,虽然没有碎裂,但簪头的芙蓉花瓣磕掉了一小角,金叶子也歪斜了,狼狈地躺在尘埃里。
如同某种不容僭越的界限被粗暴地划下。
管彤彤看也没看地上的簪子,更没理会摇摇欲坠的诗姨娘和呆若木鸡的管月月,转身大步离开,紫色的裙裾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备马!
我要出去!”
少女清越却含怒的声音在沉寂的园中回荡,留下身后一地狼藉与无声的惊涛骇浪。
诗姨娘终于支撑不住,软倒在地,望着地上那支磕损的御赐玉簪,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而小小的管月月,看着姐姐决绝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地上象征着她永远无法触及的尊荣与宠爱的玉簪,泪水终于无声地滚落下来。
姐姐的话,像冰冷的钉子,狠狠楔进了她懵懂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