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不再零星,成团地往下砸,眨眼便在屋檐下垒起半尺高的雪檐。
沈家那两间茅草房被雪压得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折了脊梁。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爆响,火光映得李妈一张圆脸通红。
她拿铁钳拨弄火堆,时不时往锅里添一瓢水——后半夜要蒸糕、煮红蛋,明早少爷要去“提亲”。
说是提亲,李妈心里门儿清,这分明是去抢人。
想到老苏家那副吃人不吐骨头的嘴脸,她手心就沁汗。
里屋,油灯亮了一宿。
苏槿缩在炕角,借着灯光整理空间里的东西。
末世的医药箱太扎眼,她把碘伏倒进小瓷罐,贴上“专治冻疮”的纸条;手术刀拆成两截,裹上布条,伪装成纳鞋底的锥子;至于那台巴掌大的便携式缝合机,则被她塞进一个竹编针线盒,外层糊满碎布头,连李妈都看不出端倪。
“只带这些,剩下的放空间。”
她低声盘算,“明天一过,我就是石桥大队‘合法’的社员,再没人能用成分压我。”
炕下,沈砚之抱着膝盖坐在地铺上,眼睛亮得吓人。
他右腿的伤口己经结痂,嫩肉粉红,像一条蜿蜒的小蛇。
他时不时伸手去碰,仿佛怕是一场梦。
每碰一次,嘴角就翘一分——苏槿的药,比公社卫生所那半瓶紫药水强出一万倍。
“哎。”
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你真打算跟我去?
老苏家那群人,可不是讲理的。”
苏槿抬眼,灯火在她眸里跳成两点星子。
“怕他们?”
她轻嗤,“我连死都死过一次,还怕几个泥腿子?”
沈砚之被噎住,半晌憋出一句:“我不是怕,是……怕你吃亏。”
苏槿微怔,随即垂下睫毛,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暖意。
她起身,把一件改小的男式棉袄递给他,“穿上。
凌晨西点动身,雪深路滑,别拖后腿。”
棉袄是沈母留下的旧衣,李妈连夜拆了重缝,腰身收窄,袖口加棉。
沈砚之乖乖伸胳膊,像只被顺毛的大型犬。
穿好衣服,他又从炕席下摸出个小布包,一层层揭开,露出里头的东西——一对银丁香耳坠,一对龙凤喜镯,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我娘临终前给的。”
他把耳坠放在苏槿掌心,“银匠铺打的,不新,但干净。”
苏槿指腹摩挲,银饰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想起末世基地里,那些用晶核换来的金饰,冷冰冰的,带着血腥味。
这对耳坠却不同,它带着体温,带着一个母亲对儿子最后的祝福。
“纸呢?”
她问。
沈砚之展开——是一张巴掌大的地契,盖着民国三十七年的红章,地是石桥大队东头五亩三分水浇田,原属沈家。
土改时被瓜分,如今早换了主人。
“拿这个当聘礼?”
苏槿挑眉,“人家认吗?”
沈砚之笑得狡黠:“认不认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大队的人知道,我沈家还没死绝,该吐的东西得吐。”
苏槿没再说话,只把耳坠戴进自己耳垂。
银钉穿过皮肉,微凉的触感让她真切地意识到——这不是梦,她真的在1976年,真的要和面前这个少年并肩作战。
……凌晨西点,天色墨黑。
沈砚之背着竹背篓,里头装着蒸糕、红蛋、两瓶自酿的米酒,还有那张地契。
苏槿跟在他身后半步,穿李妈连夜改制的女式棉袄,裤脚扎得利落,脚上是沈砚之的旧棉靴,大两码,走起路来噗噗响。
雪己没过脚踝,踩下去“咯吱”一声。
风卷着雪粒往脖子里灌,苏槿缩了缩肩膀,下一秒,一顶狗皮帽子扣在她头上,带着沈砚之的体温。
“别冻着。”
少年声音哑,却透着雀跃。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先去了大队部。
值夜的民兵排长赵大勇是沈砚之的发小,见他半夜敲门,吓了一跳。
“你小子疯了?
这天气去提亲?”
赵大勇裹着军大衣,牙齿打颤。
沈砚之把背篓往他怀里一塞,“喜糖喜酒,哥几个沾沾喜气。
天一亮,帮我敲锣,就说沈家娶媳妇,按老规矩办。”
赵大勇瞅瞅苏槿,小姑娘眉眼沉静,站雪地里像株小青松。
他咧嘴笑:“行!
咱石桥大队多少年没喜事了,保管给你办得热热闹闹!”
从大队部出来,东方泛起蟹壳青。
雪光映着天色,亮得刺眼。
两人拐进一条更窄的田埂,尽头便是老苏家。
老苏家三间土坯房,院墙塌了半边,门口吊着盏煤油灯,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沈砚之停下脚步,替苏槿拍掉肩头雪,低声道:“跟紧我,别说话。”
说罢,他抬手——砰砰砰!
门环砸在门板上,惊起院里一阵狗叫。
“谁啊?
天杀的,大半夜让不让人睡!”
苏家婶子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
门开一条缝,露出她浮肿的脸。
见是沈砚之,她愣了愣,随即堆起假笑:“哟,小沈啊,有事?”
沈砚之笑得比她还假:“婶子,我来接我媳妇。”
“什么媳妇?”
苏家婶子脸一沉,“疯子家的聘礼都收了,这丫头是他——疯子给了十斤粮票,三块钱。”
沈砚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展开,里头是整整齐齐三十斤全国粮票,外加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
“我出十倍,人我带走。”
粮票在雪光下泛着诱人的光。
苏家婶子眼睛一亮,却又顾忌疯子的拳头,犹豫不决。
沈砚之再添一把火:“另加五尺布票,两斤棉花。”
这在当时,足够做一套新棉袄了。
苏家婶子喉头滚动,终于让开门:“那……先进屋说。”
堂屋昏暗,摆着张缺腿的八仙桌,桌上一盏煤油灯,灯芯短得可怜。
疯子坐在桌边,赤红脸膛,手里攥着个空酒盅。
见苏槿进门,他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拽人——啪!
沈砚之挡在苏槿面前,单手扣住疯子手腕,往下一压。
疯子疼得嗷一声,酒盅落地摔得粉碎。
“姓沈的,你找死!”
疯子抡起板凳。
沈砚之不躲不闪,另一只手从背篓里抽出那张地契,啪地拍在桌上:“石桥东头五亩三分田,原是我沈家的。
今天,我用它换苏槿。
你敢动她一根指头,明天我就去公社告状,说你霸占民田!”
疯子脸色变了。
那五亩田如今是他哥在种,真要闹大了,全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僵持间,里屋传来咳嗽声。
苏家老大家的老太拄着拐杖出来,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槿脸上。
她盯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丫头命苦,遇到个愿意护她的,是造化。”
她转向沈砚之:“地契你收好,粮票布票留下。
人你带走,但有一条——从今天起,苏槿与苏家再无瓜葛,生死富贵,各不相干。”
沈砚之深深鞠了一躬:“老太太仁义。”
苏槿站在一旁,看着这出闹剧般的交易,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想起末世里,那些用一袋方便面换一条人命的夜晚,原来无论什么时代,人命都有价码。
手续办得出奇顺利。
老太做主,写了张“断亲书”,按了手印。
疯子虽不甘心,却不敢真闹大,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槿被沈砚之牵出门。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东方透出蟹壳青。
石桥大队的土路上,赵大勇带着几个民兵,敲着铜锣,扯着嗓子喊——“沈家娶媳妇喽!
新娘子漂亮又贤惠,来年抱个大胖小子!”
锣声惊起树上的雪,簌簌落下。
苏槿仰头,雪粒落在脸上,冰凉,却带着奇异的鲜活。
沈砚之侧头看她,少年眉眼飞扬,笑得像偷了腥的猫:“媳妇儿,回家?”
苏槿耳尖微红,别过脸,却把手放进他掌心。
掌心相贴,温度交融,她听见空间深处,泉眼咕咚一声,似在回应。
……回到沈家,天己大亮。
李妈早早在门口挂起两盏红灯笼,灯笼上贴着歪扭的“囍”字。
灶屋里蒸汽缭绕,锅里煮着红糖鸡蛋,空气里都是甜腻的香气。
按规矩,新人要先拜祖先。
沈家堂屋供着沈母的牌位,香炉里三根香,青烟袅袅。
沈砚之拉着苏槿跪下,郑重重磕三个头。
“娘,您看,这是您儿媳妇。”
少年声音哽咽,“她救了儿子的命,儿子也会护她一辈子。”
苏槿跟着磕头,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心里默默道:阿姨,您放心,我会让他好好活着。
拜完祖先,李妈端来洗脸水,水里漂着两片玫瑰花瓣——不知她从哪寻摸来的。
苏槿洗了脸,李妈又拿红纸给她抿唇,镜子里的人终于有了点血色。
早饭是红糖糍粑、红枣花生粥,还有一碟腌萝卜。
沈砚之把最大的那块糍粑夹到苏槿碗里,自己啃萝卜缨子。
苏槿把糍粑掰成两半,递回去:“一起吃。”
李妈在旁看得首抹眼泪:“小两口和和美美,太太泉下有知,该多高兴。”
饭后,赵大勇送来一张盖着大队公章的介绍信——沈砚之与苏槿自愿结为革命伴侣,符合《婚姻法》,准予登记。
落款日期:1976年10月31日。
拿着介绍信,沈砚之笑得见牙不见眼:“等公社民政助理上班,咱们就去领证。”
苏槿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忽然觉得,这场仓促的“交易”,似乎也没那么糟。
午后,阳光穿过窗棂,照在炕上。
沈砚之搬出个小木箱,里头是他全部的“家当”:半袋玉米面、两斤腊肉、一罐猪油、几本翻烂的高中课本,以及一只铁皮青蛙玩具——他七岁时的宝贝。
“都归你管。”
他把箱子推到苏槿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我赚的钱,也归你。”
苏槿失笑,随手拿起铁皮青蛙,上紧发条,青蛙在炕上蹦了两下,歪倒在地。
她忽然想起末世基地里,那些孩子用易拉罐做的小车,也是这般简陋,却承载着最简单的快乐。
她伸手,揉了揉沈砚之的头发——少年发质硬,像刺猬。
沈砚之僵住,耳根瞬间红透,像煮熟的虾。
“沈砚之,”她轻声道,“以后,我们好好过。”
窗外,雪后的阳光照在远处的山峦上,金灿灿的。
狸花猫跳上窗台,伸了个懒腰,喵呜一声,似在附和。
新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