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传来孩童嬉笑声,混着廊下铜铃被风拂动的脆响。
她猛地转头,雕花木窗透进的阳光落在青砖地上,洇出一片暖融融的光斑 —— 这不是长乐宫那间终年阴冷的偏殿,更不是长陵地宫里能把骨头冻裂的寒石床。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桃花香,是沛县吕家后院那株百年桃树特有的气息。
吕雉掀开身上的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快步冲到窗前推开木棂。
院墙内的桃树正开得热烈,粉白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去年落在刘邦棺椁上的雪。
树下两个梳总角的丫鬟正追着蝴蝶跑,其中穿绿裙的那个叫春桃,是她十五岁时陪嫁的侍女,后来在彭城之乱里为护她挡了一箭,死时血浸透了半边衣襟。
“春桃!”
吕雉的声音有些发颤。
绿裙丫鬟闻声回头,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红晕:“小姐醒啦?
夫人刚还说要来看您呢。”
吕雉扶着窗棂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长乐宫的病榻上咽的气,弥留之际眼前晃过的是刘盈怯懦的脸,是戚夫人怨毒的眼神,最后定格的是刘邦下葬时,棺木入穴那刻溅起的尘土。
她和他终究要同葬长陵,这是当年他在洛阳宫笑着定下的,说 “百年后还做邻居”,那时她正为他处理完彭越的尸首,指甲缝里的血还没洗干净,只扯着嘴角冷笑。
可现在,春桃活生生地站在桃树下,院墙外卖花郎的吆喝声顺着风飘进来,一切都鲜活得像场梦。
“小姐怎么了?”
春桃见她脸色发白,端着铜盆进来伺候,“您昨日淋了雨发热,大夫说要静养呢。”
铜盆里的水面映出吕雉的脸,眉如远黛,眼若秋水,虽带着病后的苍白,却满满都是少女的鲜活。
这是十五岁的她,还没嫁给刘邦,还没经历过斩蛇起义的血火,还没在彭城的囚牢里数过三年的星月。
心口突然涌上一阵剧痛,不是病气,是那些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猛地冲破闸门。
她想起刘邦弥留时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骨节硌得她生疼,他气若游丝地说 “吕雉,吕家…… 不能反”;想起韩信被诱杀时,他隔着屏风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把最锋利也最危险的刀;想起初嫁他时,他在沛县街头抱着她转圈,引来满街孩童哄笑,那时他眼里的光比今日的阳光还要亮。
“小姐?”
春桃递过帕子的手顿在半空。
吕雉深吸一口气,接过帕子按在眼上。
温热的触感让她确定这不是幻觉,那些纵横捭阖的岁月,那些相爱相杀的日夜,原来都成了前尘旧梦。
她重活了,回到了所有故事开始之前。
“去打盆冷水来。”
她放下帕子,声音己恢复平稳。
冷水泼在脸上时,刺骨的凉意让她彻底清醒。
这一世,她不要再看刘盈被朝臣逼得彻夜难眠,不要再让吕家子弟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更不要再做那个困在后宫与妇人争风吃醋的吕雉。
权力这东西,既然攥过一次,就没有再松开的道理。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吕父那熟悉的大嗓门越来越近:“雉儿醒了吗?
张县令家的公子今日又遣人送聘礼来了,我瞧着那套玉簪不错……”吕雉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镜中人的眉眼间己染上几分不属于少女的锐利。
她拿起桌上的桃木梳,慢悠悠地梳着长发,指腹划过梳齿时,忽然想起多年后刘邦在鸿门宴前,也是这样拿着剑鞘摩挲,说 “该来的总会来”。
是啊,该来的总会来。
比如张县令那草包儿子的聘礼,比如泗水亭那个总爱赊酒喝的泗水亭长。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勾了勾唇角,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桃花瓣:“爹,您进来,女儿有话跟您说。”
窗外的桃花还在落,这一次,她要亲手接住命运递来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