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经常路过常安河,就会看见,一有人拿着白布或绳子来,就有个姑娘和一只小黑狗往歪脖子树跑去。
那姑娘是我,小黑狗是小墨。
唉, 怪只怪那歪脖子树实在是个上吊的好地方。
01.我,元满,是整个常安村最会卖菜的人——只有我一个去卖菜。
村里的少年人多数去京城做工去了,留下的都是老人,腿脚不利索;种田农忙本就辛苦,再起大早把菜运送到市场上去,根本就不现实。
可我年轻呀,还有小墨和我一起,挨家挨户收菜、装车、推车、卖菜,再回来分钱……看着爷爷奶奶的笑容,我也很开心。
可是一到下午我就无事可做,闲下来坐在常安河边就是一下午,小墨躺在我的怀里,听我畅想去京城开个剪纸铺子的美梦也是一听一下午。
直到村里那棵歪脖子树出了名。
有了第一个来上吊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我陪他们说话——我知道他们肯定是受了委屈,没人陪他们说话;我送他们剪纸——元满独家手艺,他们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都能剪出来。
我能及时发现的,他们都哭着回去了,但大多三五天后,又会从别人口中听到他们不幸的消息;发现不了的,等我赶到时,早已发硬,远远看过去,就不忍再走近半步。
有寒窗苦读的书生,累到泣血换来荣誉,本以为能就此入仕,却因出身贫寒无钱打点人际结交权贵,光是名贵入门礼就掏光了所有的积蓄,跌落到过不得不沿街乞讨求生的日子。
有平民老人,家中儿女远在外地,十年未归家,残灯烛火下颤抖着手写下的书信杳无音讯,残羹冷饭养出来到处是毛病的身子无人照拂;好不容易等到信,却是那不争气的儿子赌债的欠条,和女儿错付被殴打成残的消息。
还有上过战场的小军爷,血淋淋模糊残缺的同类肢体,日复一日甩在自己面前,自己依赖的交好的战友都死在战场上,形成梦魇夜夜折磨自己;有被逼良为娼的妙龄女,给病重父亲去抓药的路上被人迷晕,再醒来已是第二日,父亲病情早已延误,身上也已坐着一位陌生男子,正扣着腰带,带着臭味的钱币砸在脸上生疼生疼……我常常想,为什么人世间有这么多毫无意义又无法逃避的苦难呢?听了很多人的苦闷,也知道了很多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被别人知晓的秘密,渐渐地,我也比以前少说话了起来。
但尽管如此,有人在歪脖子树下拿出白布或绳子,我就会冲过去再与其谈谈心。
或许,我真的能救下一个人?02.今日是好天,街上也很热闹,卖菜时听闻不少人都叽叽喳喳讨论着同一件事:京城里,一个被称作“崔主事”的人上吊***了。
与我交易的是菜市里很有话语权的梁叔,我笑眯眯递过去一张昨日剪好的“五谷丰登”剪纸,好奇道:“梁叔,这个崔主事是谁呀?大家都说他是个人面兽心的人,他干了什么坏事?”梁叔还没开口,身旁帮忙搬菜的梁小树一边搬一边说了起来:“我们这一片的掌民生建造的官,好多工程都是他督造的,还捐了很多钱建寺庙和学堂呢!我还以为他是好人,结果,最近很多小孩失踪,就是他干的!全在他家后院子里被挖出来了,这才***。”
他庆幸似的摇摇头,“还好我是大孩子了,否则……真令人后怕。”
“可那片……好大一阵烟。”
“是啊,围观的人说,官府抬出来好多烧焦的尸体,是崔晔臣死前杀的,放完火他才***……”梁叔多给我数了几钱,放到我手中:“大理寺已经派人来查了,元满,你可别打听了,京城里的水,浑呐……”我收下钱,道谢,摸摸小男孩的头:“那我不问了,梁小树,跟着你爹好好干哦,不要偷懒!”梁小树吐舌头:“知道了元满姐。”
“长个子好快,马上到我肩膀了!”“我吃的多呀!”梁小树拍拍肚子,眼里闪过光,“元满姐,常安村的菜都很新鲜,脆甜脆甜的,什么时候能跟着你一起去常安村玩儿?”梁叔看着我们打闹,笑笑:“今年结束,等你结了课业,就带你去你元满姐那里玩!”“好!”梁小树抡起胳膊更有干劲儿了,“和圆满姐一起过年,肯定热热闹闹!”哦,过年……常安村所有人一起的年,很好。
我会安排一个很大很大的新年宴席,各家种的菜,我卖剪纸攒的零钱买的肉,家里养的鸡,做一些烂糊的清淡的菜,和爷爷奶奶们一起聊家长里短。
如果有更多的人一起,肯定更好!“说好了梁小树,还有梁叔。”
我伸出小拇指,和他们盖章,“今年要和我们一起过年!”梁小树欲言又止,我却摆摆手,心情极好地转身离去。
身后,他压低了声音的疑问还是被我听见了,他问——元满姐不是孤儿吗,原来她有人一起过年……一声肉响,估摸着是梁叔打上了小树的后背。
我偷笑。
但我也注意到,从此时开始,有人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本想走到我常安村的地盘,叫来小墨再对那跟着的人发难,谁成想刚在村口,就远远看见歪脖子树下一个黑色的身影,手里拿了什么,正往树枝上挂。
坏了!我提着粗布裙子跑过去,边跑边喊:“等等!等等!”看清来人,本要开口安慰,却先是感到诧异。
一看就昂贵的丝质布料,不菲的玉牌和挂饰,甚至腰间还别着一把威风凛凛的长剑;面容如玉,颜丹鬓绿,眸光深沉。
怎么看怎么不像要***的人。
“不要做傻事,我陪你说说话吧。”
我指指他手中打好结的绳子,又示意他给我。
“甩不上去。”
我一愣:“什么?”他却不再说话,但也没有动作。
本想见状去夺那绳子,断了他***的想法,却被他身上煞然的气势震慑住了。
很神奇,我元满,很少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和我说说,或许我们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墨玉溪。”
这男子甩下一句,就转身走了,佩玉和佩剑相碰叮当作响。
好奇怪的人。
“哎,墨玉溪!”我朝他走远的背影喊道,他顿了顿脚步,“想说说话还可以来这里,我会陪你的!”脚步踏上野草地,吱吱的摩擦声渐渐远去,墨色变成远处一个小点。
02.“出来吧。”
我抱着小墨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光影在树叶间流淌,落在门前怯生生探出脑袋的小女孩头上。
我摆摆手,让她过来。
她的眼睛哭的肿肿的,遮挡身形面容的破布下,一身华贵的衣服脏破不堪,手指间满是灰尘脏污,甚至还有……血。
我蹙起眉,起身关上屋门,小墨在一旁安静地摇尾巴。
我拉她坐在摇椅上严肃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我……我叫季禾。”
小女孩绞着衣角,“我无处可去,听见你是孤儿,想你一个人住,我能来借住……”我捻起衣服布料,与她的一比对:“我清贫,你应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何必找我?还有,为何无处可去?”季禾支支吾吾哭了起来,“扑通”往下一跪:“求求你姐姐,求求你收留我几天,我能干活儿,我能干活儿……”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自然不担忧别人是否图我什么,富贵人家的女儿更应无利可图,应当是走投无路。
借着抱住她搜身的机会,我试了试她的力气。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没有危险。
“你不怕狗吧?”我问。
季禾摇摇头。
“去洗手吧,我去给你打洗澡水,找找合身的衣服。”
季禾眼神亮起来,一双眼睛又止不住往外冒泪水:“谢谢元满姐姐,谢谢!以后就叫我小禾,小禾可以帮姐姐扫地浇水!”去吧去吧,把血洗干净。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街上分明听到有人说崔主事与夫人季氏有一掌上明珠,叫崔禾。
至于季禾,她出现的时间太巧了……“小禾。”
我喊,小女孩立马端端正正转身,“在这里,我叫你小满,你是我一个月前从山上豺狼口中救下的孩子。”
季禾——不,小满,很聪明,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用力地点点头:“谢谢元满姐姐信任我,我会努力干活儿的!”我应了一声,进屋打开我的木箱子,在里面翻找起来——小时候的衣服穿不下,几乎早被我改成了其他物件或卖了换了,只留着一件上衣和一条裙子,据说是我母亲亲手给我做的上衣。
她绣工不好,兔子图案粗糙的很,衣服料子却是穿着很舒服的。
就这件裙子吧,待会儿再上街去买些衣服。
“喏。”
我把衣服给小满,“乡里孩子野,你委屈着先穿这个,我上街去买合适的;水也打好了,你去沐浴吧。”
小满洗完了脸洗完了手,干干净净的温婉模样,接过衣服,嫣然:“谢谢元满姐姐,你真好。”
“梳洗完就待在家,哪里也别去。”
我关上大门走了出去。
去往街上的路上,我一直心神不宁。
小满她手上的血,是被溅到的状态,如果她是崔禾,那么人不会是她杀的;但崔晔臣的死,她应该是知道内情的人,无论她是布局的人还是生还的人,都是重要的人证。
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需要确保我是安全的,我在做正确的事。
集市上喧闹的人声纷纷入耳:“你说这崔晔臣,死就死了,怎么还拉他崔府那么多人一起下水!”“就是,都杀了不说,还放火烧!”“火还真不一定是崔晔臣烧的,我在崔府门口看热闹呢,听见那个大理寺卿特别严肃地和手下人说,崔府少了一个人……要真是能做出杀害孩子的崔晔臣做的,怎么会有人能逃出去?”“说的在理。”
“少了一个?这才半天,那么多尸体烧的都没人样了,身份就都查出来了?”“这可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听说有些本事!”我的心不安地跳动着。
不会,很快就追查到我这里来吧?眼前摊子的婆婆正在和我介绍衣裳,我随手摸了摸布料,却没心思听,直到视野里身旁落下一个人影。
“……墨玉溪?”他瞥我一眼,眸光平静如一潭死水。
“元满,孤儿,独居常安村,无父无母,无夫无子。”
“……”我蹙眉等待下文。
“你为何看孩童衣物?”对方似乎正沉迷于自己的思路,继续进攻:“昨夜有人看到,崔府方向闪出一道人影,今早,往常安村方向跑去了。”
我笑笑:“这是大理寺该管的事吧?你想知道去问他们?”只见他掏出令牌:“大理寺卿,墨玉溪。”
03.我和墨玉溪站在歪脖子树下,树枝上半挂不挂的绳子随风摇晃。
“所以,这样的高度,没有外力的借助,绳子挂不上去,人也挂不上去——你是在试验这个?”“嗯。”
墨玉溪点点头。
“这么说崔晔臣不是***?”“大火几乎把所有证据焚尽了。”
他目光移向我,“崔禾,很重要。”
什么证据?如果崔禾是坏人,她咬死不松口,什么都没用……除非这个“证据”,指的是她看见了真正的凶手。
真正的凶手一定会关注大理寺动向,墨玉溪又来见我——那我不就也被盯上了!“你如此明目张胆,我们岂不是很危险?”我瞪大眼睛。
“所以,你只能如实告诉我。”
墨玉溪指节叩着令牌,“否则大理寺不会派人保护你。”
“不保护我可以,崔禾怎么办?”“她果然在你处。”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崔禾,我叫她小满。”
墨玉溪忽然解下腰间的玉,上前两步,握住我的手腕,将玉放在我的手中。
我不明所以,却听他一声“抱歉”。
紧接着,靠住我,手臂环住我。
……一个没有实际肢体接触的拥抱。
“现在,我是你早年曾同游的旧友,我办案途经此处来看望你,今日酉时初,我们将会在鹊衔桥边亭幽会。”
他利落松手,眼神照常冷而平静,却仍握着我的手,指腹压着虎口,粗粝的手掌不断传来温热。
我知道,或许已经有人盯上了,他在做给别人看。
“那小满怎么办?”“我的人会带走她。”
真正的凶手会盯着他,所以这是一种调虎离山之策。
“那我还有三个问题。”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没说话,示意我继续,“坏人会相信你是放着案子不管而幽会的人吗?”“你背景干净,他们查不出来,只能相信以抓我把柄。”
“那,我们今晚会遇到危险吗?”“……我会保护好你。”
“我无端卷进,又很害怕,事成之后你该给我多少银子?”墨玉溪看了我半晌:“你来开价。”
“好吧。”
我抽出手,笑了笑。
我并不害怕,反而有些冒险的期待;也不需要银子的报酬,毕竟在歪脖子树下帮助过很多人的我,正义凛然——我只是想开个小玩笑。
墨玉溪大可以直接派人来我家接走小满的,只是小满会在大理寺的庇护下安然无恙,我却不一定了。
真正的凶手会怀疑,小满和我待在一起,我会不会也知道些什么?有些人的心狠手辣,我也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听过的。
所以墨玉溪此举,应是在利用我,我拿一些钱回来,就算日后被杀,也不至于连份礼物都没给村子里的人留。
很快,就到了傍晚。
交待好小满,我洗了把脸,梳了个头发,挑了一件黑色的衣服穿上。
到鹊衔桥边亭时,墨玉溪已在亭子里等着我了,他换了常服,绣金的暗纹如同黑蝴蝶,在夜色里振翅欲飞。
一只素白有力的手向我伸出,我尝试着轻轻搭了上去,手被包裹着,握紧,再握紧,连带着整个人都靠近他的胸膛。
“你来了,元满。”
“来的路上听说,今日大理寺办案,宵禁提前,现在回家也赶不上了。”
我收回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自己给自己下套吗?什么人要这么对付?”我装模作样摸摸他的外衣,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司户参军,赞昆。”
好耳熟的名字!先前有一寻死之人,正是与我讲述了赞昆的恶劣行径……赞昆好看戏,却从来只看儿童咿呀玩笑般的戏,借着私学招募培养孩童的理由,将他看中的乡间小儿带进赞府去,、辱骂、***、殴打……告官无门的孩子母亲不仅被赞昆买通的官府当做有癔症之人赶出去,还被报复,带到赞昆府里被嘲笑一番,在自己孩子的尸首旁,在赞昆肆意癫狂的笑声中,被打,以至于一条腿只能拖着走路;而孩子父亲也被设计成了某工地事故的“肇事者”,背负骂名,还欠了一***债。
“赞昆做了不少坏事,简直就是个疯子!他的祠堂有他亲手记录的孩童名册和死亡日期,当做战利品似的,供在他父亲牌位之后!”我气道,不自觉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以民告官、以下犯上的事情血淋淋,可你是大理寺卿,一定有能力!”“我会将他绳之以法。”
墨玉溪拍拍我的肩安抚我,话语间又疑惑,“只是……你如何得知具体细节?”“歪脖子树。”
冷风吹得我直打寒颤,一双手往他怀里缩了缩,“很多人在那里上吊***,我想救人,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