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楼大堂里空得能听见耗子啃梁柱的窸窣声。
几张半旧的榆木桌子擦得锃亮,却连个茶碗印子都留不住。
檐外雨水顺着瓦当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一声声都敲在苏绾的心尖上,又冷又沉。
“苏娘子,”账房先生赵伯的声音带着颤,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把那本厚厚的账簿戳破,“您…您再瞧瞧?
醉仙居张老板那笔印子钱,利滚利,实在拖不得了!
还有这月的常例钱,县衙贾三爷那边…催得紧啊!”
他浑浊的老眼抬起,满是愁苦,“后厨…周大娘说米缸又空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苏绾没应声。
她站在二楼的雕花木栏旁,一身半旧的靛蓝细布襦裙,身形纤薄得像是窗外被风雨打弯的柳枝。
十西岁那年,父亲咳着血将这百年老店交到她手里,母亲缠绵病榻,弟弟尚且年幼。
三年了,她硬是用这副柔弱的肩膀扛着,可如今,这楼是真的要塌了。
视线穿过空荡的大堂,落在斜对面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三层高楼上——“醉仙居”三个鎏金大字在雨夜里格外刺眼。
那是咸安城头一号的酒楼,东主张怀远,一张富态圆脸总带着和气生财的笑,可那笑底下藏着什么,苏绾再清楚不过。
他想吞了云来楼这块风水宝地,好把他那日益红火的戏园子再扩上一圈。
“砰!”
一声闷响夹着雨声传来。
几个醉仙居的伙计,穿着簇新的青布短打,抬着个沉重的木箱,故意似的,重重搁在云来楼门前的台阶上。
雨水溅起老高,打湿了半幅门帘。
领头那三角眼汉子斜睨着门里,嘴角扯着冷笑:“哟,苏娘子,还没歇着呢?
我们张老板说了,念在多年街坊的份上,再宽限您三日!
三日后要是还不上钱……”他拖长了调子,眼神扫过空荡荡的大堂,“嘿嘿,这祖传的产业,可就得改姓张喽!”
刺耳的哄笑声被雨幕隔断了些,却像针一样扎进苏绾耳中。
她攥着栏杆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骨子里的那股倔强被这羞辱狠狠激了出来。
不能倒。
爹的心血,娘的药钱,弟弟的前程,都系在这摇摇欲坠的楼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潮湿霉味的空气凉透肺腑,反而让她混乱的脑子清明了些许。
转身,裙摆带起一点微尘,径首走向楼梯后面那间堆满杂物、蛛网暗结的小库房。
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角落里,一只半朽的木箱被挪开,露出底下压着的一摞蒙尘的旧账本。
苏绾蹲下身,素白的手指拂过那些泛黄的纸页,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寻找。
突然,她的指尖碰到一个异常坚硬的边角。
不是账本。
是一个用油布仔细裹着的长条物件。
她小心地剥开层层油布,露出里面一本薄薄的册子。
纸张边缘焦黄卷曲,显然曾遭火燎水浸。
封面上是褪了色的墨迹,依稀可辨三个字——《鸳鸯谱》。
心,猛地一跳。
这是父亲早年提过的家传戏本残卷!
他曾是咸安城小有名气的票友,常念叨“戏里乾坤大,曲中日月长”,后来为生计所迫,才专心经营酒楼,将这戏本连同那份痴迷,一并锁进了箱底。
苏绾借着库房小窗透进的微光,颤抖着手翻开。
里面的文字多有残缺模糊,讲述的是一段市井男女因一双绣鞋结缘、又因门第阻隔而情路坎坷的俗套故事。
情节老套,词句也算不上多惊艳,可当她看到那句“妾心似磐石,郎意如蒲苇”时,一股莫名的酸楚和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戏文里的悲欢离合,何尝不是这咸安城街头巷尾每日上演的冷暖人生?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擦亮的火石,在她心底猛地蹿起,带着燎原之势,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绝望和犹豫。
她抱着那本残谱冲出库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静:“赵伯!”
赵伯吓了一跳:“东家?”
“把咱们后院那间堆放旧戏服和锣鼓家什的杂物房收拾出来!
立刻!”
苏绾语速飞快,眼神亮得惊人,“周大娘!
后厨还有多少米面?
省着点,够做几顿简单吃食就行!
叫小栓子去西市口,找那几个常在街头卖艺、嗓子还亮堂的后生,就说云来楼请他们来‘搭台’,管饭,演好了有赏钱!
告诉他们,就演…《绣鞋记》!”
“绣…绣鞋记?”
赵伯和周大娘都懵了。
酒楼都快没了,东家怎么还有心思弄这个?
“对!”
苏绾斩钉截铁,将那本《鸳鸯谱》残本紧紧按在胸口,仿佛汲取着父亲残留的微温,“醉仙居有他们的名角儿,有他们的好酒好菜!
我们云来楼,就唱给这咸安城的街坊西邻听!
唱他们自己的故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空寂的大堂,望向门外凄风苦雨笼罩的街巷,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戏比天大,命比纸薄!
这戏,就是我们云来楼最后一***气!
唱响了,楼就活了!
唱不响…大不了,我苏绾陪着这百年老店,一起砸在这咸安城的烂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