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七七蹲在面馆后门洗抹布,肥皂泡堆里突然浮出一串汽油味的尾气。
她甩着湿漉漉的手站起来,看见那个绿色身影正艰难地跨过雨后积水的坑洼。
"蓝七七!
挂号信!
"她的心脏突然像高考查分那天般狂跳起来。
沾着肥皂沫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五遍,才敢接过那个印着"东南文理学院招生办公室"的牛皮纸信封。
"签收。
"快递员递来电子屏,笔尖在上面打滑三次才写全名字。
信封比想象中薄。
七七用指甲沿着封口线小心翼翼地划开,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一张硬质卡片滑出来,她先看到自己的名字,然后是——"录取"。
两个字像闪电劈进瞳孔。
"妈!
爸!
"七七的喊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她举着那张纸冲进面馆,撞翻了门口的调料架。
十三岁的弟弟蓝小阳从作业本上抬起头,铅笔"啪"地断了。
父亲蓝建国正在揉第三十斤面团,面粉雪片般沾在他发红的肘关节上。
母亲从厨房探出身,围裙上沾着中午的辣椒油。
"考上了?
"母亲的手在发抖。
七七把通知书平铺在收银台上,三个脑袋同时凑近那张纸。
她闻到父亲身上的葱油味,母亲发间的檀香皂气息,还有弟弟衣领上的墨水渍味道。
"东南文理学院?
"父亲的手指在落款处按出个油印,"这是...民办的?
"空气突然凝固。
七七看见父亲太阳穴上的青筋鼓了起来,像地图上突起的山脉。
"学费多少?
"这声询问像把钝刀。
翻到第二页时,七七的指尖突然失去了温度。
数字跳进视线:28,000元/学年。
住宿费另计。
"两万八?!
"父亲的声音震得玻璃柜嗡嗡作响,"一年?
"母亲迅速心算:"西年下来要十二万,加上生活费...""十五万打不住。
"父亲抓起通知书对着光,仿佛要验明真伪,"这种野鸡大学...""是教育部承认的全日制本科!
"七七急忙解释,"毕业生可以考研考公务员,去年有学姐进了西大会计...""老张闺女公办大学毕业,现在工资西千。
"父亲冷笑,"十五万我要卖多少碗面?
"他突然掀开收银机,硬币叮叮当当滚了一地,"你数数!
今天全天营业额才三百二!
"小阳悄悄捡起滚到脚边的一元硬币,塞进姐姐手心。
硬币被汗浸得发烫"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课余打工..."七七从裤袋掏出折成豆腐块的《大学生资助政策汇编》,那是她在网吧查了三个通宵整理的。
父亲看都没看就拍开了她的手:"贷款不是钱?
不要还?
利息会自己生儿子?
"后厨传来高压锅的尖啸。
母亲冲进去时撞倒了拖把,水桶"咣当"倒地,水流向七七的脚尖。
她没动,看着自己的帆布鞋慢慢被浸湿。
"非要去也行。
"父亲突然平静下来,从面袋里舀出新面粉,"十八岁了,自己供自己。
"母亲站在厨房门口,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孩子考上了不容易...""容易?
"父亲猛地砸下面瓢,白雾轰地腾起,"她容易?
我每天三点起床和面容易?
你关节炎发作还蹲着刷碗容易?
"面粉微粒在阳光里缓慢沉降。
七七看见父亲的后颈晒脱了皮,母亲的手指缠着创可贴。
小阳的校服袖口己经磨出了毛边。
"我查过了,会计专业就业率94%。
"七七声音发颤,"毕业五年内平均月薪能达到...""砰"地一声,父亲踹翻了板凳。
他抓起柜台上的计算器,按键被砸得啪啪响:"按你说的五千算,不吃不喝三年才还清学费!
到时候你都多大了?
拿什么结婚买房?
"计算器"归零"的电子女声格外刺耳。
"姐..."小阳突然拽她衣角,手里举着被酱油染黑的作业本,"这道题...""没看见在说正事吗!
"父亲一把扯过本子,纸张"刺啦"裂成两半。
小阳的眼泪砸在分数线上,墨迹晕染开来。
七七弯腰去捡碎片,发现是道数学应用题:"某家庭月收入6000元,每月必要开支4500元,若女儿大学学费每年28000元..."她的视线突然模糊了。
"我会打工。
"七七把碎纸片按在桌上,裂纹正好穿过题目里的"女儿"二字,"端盘子、发传单、家教...寒暑假不回来。
"父亲突然笑了。
他转身从冰柜顶层摸出个铁皮盒,锈迹斑斑的锁头上贴着"小阳补习费"。
"行啊。
"盒子砸在收银台上发出闷响,"你的那份,自己看着办。
"铁盒弹开的瞬间,七七看见里面躺着三张百元钞和一把硬币。
这是全家最后的应急金,上个月母亲发烧到39度都没舍得动。
雨突然下了起来。
先是两三点砸在铁皮屋檐上,很快连成轰鸣的瀑布。
父亲继续揉面,背影像尊凝固的雕像。
母亲默默收拾打翻的水桶,塑料桶壁上映出她变形的脸。
小阳偷偷把半块桃酥塞进七七口袋,酥皮渣粘在布料上像鳞片。
通知书静静躺在收银台上,雨滴从缝隙渗进来,在"东南文理学院"的烫金字上聚成小小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