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戳刺我的肺。油灯的光,
在土坯墙上投下两个幢幢鬼影。“咳……咳咳……”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吵什么吵!还没死透?”一个尖锐刻薄的女声响起,
是我那个所谓的“婆婆”。床边,那个我叫了十五年“丈夫”的男人——王强,
端起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喝了。”他命令道。我看着他,这个男人,
我曾以为他是我的救赎。十五年前,我,顾星辞,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北京姑娘,
怀揣着画板和梦想,来到这个叫“缚云沟”的地方写生。然后,我的世界就塌了。
证件和钱包不翼而飞,我被困在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沟里。是王强,
每天给我送来热乎的饭菜,用他那“淳朴”的笑容和“温柔”的话语,
编织了一张名为“爱情”的巨网。他说,“阿辞,外面坏人多,留下来,我保护你。
”我信了。我这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傻瓜,就这样,从一个天之骄女,
变成了一个被八百块钱“买”来的生育工具。我把药汤推开,用尽全身力气,
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念念……我的念念呢?”王强眉头一皱,
不耐烦地把碗重重磕在床头柜上。“睡了!你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让她……过来……我想看看她……”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看什么看!
一个病秧子看另一个病秧子,晦气!”婆婆在旁边啐了一口,“等她死了,
那个小的也赶紧打发了,省得在家白吃饭!”打发?我的心猛地一沉。“你说……什么?
”王强看了他娘一眼,压低了声音,但他以为我听不见的话,却像锥子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娘,你小点声。等她咽了气再说。”“说什么说?我偏要说!
”老女人刻薄的声音陡然拔高,“张屠夫家的大儿子,上个月就来问过了!愿意出三千块!
彩礼钱都够了!等这个婆娘一死,就把那丫头片子送过去!”三千块。送过去。轰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鸣响。仇恨。彻骨的仇恨,
像毒蛇一样瞬间吞噬了我的理智。我恨!我恨这两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我恨我自己的愚蠢!如果……如果能重来……我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王强的手腕,
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我的眼睛,迸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光。
“王强……你……不得……好死……”王强被我的力气惊到了,他想甩开,
却发现根本甩不动。“你个疯婆子!放手!”就在这一刻,我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力量,
从身体里被抽离。我的意识,像一股轻烟,飘了起来。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自己,双目圆睁,
手还紧紧地抓着王强。然后,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我死了。但我的意识,
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吸向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那个蜷缩在草堆里,
瑟瑟发抖的瘦小身体。我的女儿,念念。黑暗。无边的黑暗。下一秒,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是我女儿念念那双,因为恐惧而瞪得老大的眼睛。不。不对。这不是我在看她。
这是……我在镜子里看自己?我,变成了念念?!剧痛袭来。不是肺部的灼痛,
而是来自后背的一记猛踹。“死丫头片子!大半夜不睡觉,瞪着眼睛想吓死谁啊!
”王强的声音在我头顶炸响。我被踹得一个踉跄,瘦弱的身体撞在冰冷的土墙上,
骨头都快散架了。我……真的活过来了。用我女儿的身体。我慢慢地转过头,
用一双十三岁女孩的、清澈却冰冷的眼睛,看着他。“爸,我妈……是不是死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稚嫩,沙哑,带着一丝颤抖。王强愣了一下,
似乎没料到一向懦弱的女儿敢这样直视他。他啐了一口:“死了!被你这个讨债鬼克死的!
省心了!”他说着,走到我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旁,粗鲁地翻找起来,
最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木盒子。那是我的嫁妆。是我母亲偷偷塞给我的,
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耳环。我告诉王强,这是我们顾家的传家宝,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
他曾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会替我好好保管。现在,我死了,尸骨未寒。他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将它占为己有。他打开盒子,贪婪地看着那对翠绿的耳环,脸上露出痴迷的笑容。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明天就去镇上把它当了,给咱家盖个新瓦房!
”他的母亲也凑了过来,一把抢过盒子,满是褶子的脸上笑开了花。“我的!这是我的!
这个扫把星死在我们家,这就是赔偿!”他们就像两只看到了腐肉的秃鹫,为了一点财宝,
在我面前上演着最丑陋的戏码。我冷冷地看着,心中最后一点对人性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我走到他们面前。“把它还给我。”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说什么?
”王强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小兔崽子,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我说,把它还给我。
”我重复道,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那是我妈的东西。”“你妈?
你妈现在就是一具尸体!”王强被我的眼神激怒了,扬手就是一巴掌。“啪!”清脆的响声。
我的脸***辣地疼。但我没有躲。我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我只是看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会后悔的。”“后悔?老子今天就打死你个不孝女!”王强怒吼着,
再次扬起了手。“够了!”婆婆突然尖叫一声,拉住了他。她不是心疼我。她是指着我的脸,
对王强说:“你疯了?!打坏了还怎么卖个好价钱!张屠夫可说了,就要个囫囵的!
”一句话,让王强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他看着我,眼神变了。那不再是看女儿的眼神。
而是看一件货物的眼神。一件可以随时被标价出售的,货物。这就是我的家人。
这就是我女儿即将面临的命运。我笑了。在这昏暗的油灯下,
一个十三岁的、脸颊红肿的女孩,露出了一个诡异而凄厉的笑容。
“好……真好……”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了灶台。那里,放着半桶煤油。我的手,
握住了冰冷的铁桶。复仇的火焰,在我的瞳孔中,开始燃烧。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王强和他母亲被我的笑容震慑住了,一时竟忘了反应。我拎起那桶煤油。很沉。
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我的身体里,
灌满了来自地狱的恨意。我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那张土炕。“你……你要干什么?
”王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声音里带了一丝惊恐。干什么?我用眼神告诉他。
我要送你们上路。我拧开盖子,刺鼻的煤油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我倾斜桶身。
黑色的液体,像一条毒蛇,浇在了肮脏的棉被上,浇在了那两个惊恐万状的恶魔身上。“啊!
疯了!你这个小***疯了!”婆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手忙脚乱地想从炕上爬下来,
却因为腿脚不便,滚作一团。王强反应过来,面目狰狞地朝我扑来。“我杀了你!”晚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火柴。这是我刚才趁他们不注意,从灶台边顺手拿的。
“呲啦——”火光亮起。那小小的、跳动的火苗,映在我冰冷的瞳孔里,像一朵盛开的,
复仇的红莲。“永别了。”我轻声说。然后,我松开了手。火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落在了浸满煤油的棉被上。轰——!!!火焰,在一瞬间,冲天而起!“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了缚云沟的夜空。火光中,两个人影疯狂地扭动、挣扎,
最后变成了两团焦黑的人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蛋白质烧焦的恶臭。我站在门口,
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没有恐惧,没有颤抖。只有大仇得报的***。
房梁在烈火中发出“噼啪”的哀鸣,随时可能坍塌。我不能再留下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具属于“顾星辞”的,冰冷的尸体。安息吧。从今以后,
我将带着你的恨,活下去。我转身,冲入无边的黑夜。身后,是地狱般的火海,
和整个村庄被惊醒的喧闹。“救火啊!王强家着火了!”“天杀的!火怎么这么大!
”我没有回头。我借着火光,拼命地往山上跑。这里的每一条路,都刻在我的脑子里。
那是十五年来,我用无数次的逃跑失败和遍体的鱗伤换来的,血的记忆。山风凛冽,
刮在脸上像刀子。但我感觉不到冷。我的心,比这寒夜,更冷。我跑了很久,很久。
直到身后的火光彻底消失,直到双腿再也迈不动一步。我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北京的方向。爸。妈。哥哥。弟弟。我回来了。等我。两个月。
六十个日夜。我像一棵野草,在风雨中飘摇,却顽强地活了下来。我扒过运煤的火车,
在冰冷的车厢里冻得瑟瑟发抖。我睡过桥洞,和流浪汉争抢一个避风的角落。我甚至,
从野狗的嘴里,抢过半个发霉的馒头。支撑我的,只有一个信念。回家。
当“北京”两个字的路牌,终于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几乎虚脱。这座城市,既熟悉,又陌生。
我凭着十五年前模糊的记忆,一路打听,一路寻找。终于,
我站在了那座刻在我灵魂深处的四合院前。“顾宅”。我的手,在发抖。我深吸一口气,
抬手,叩响了那扇朱红色的,厚重的大门。“吱呀——”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得体的中山装,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嫌恶。
“小乞丐,要饭去别处要去!”他要关门。“等等!”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找顾承德!
我叫顾星辞!”最后那两个字,我故意喊得很大。果然,男人的动作停住了。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我:“你……你说你叫什么?”“顾星辞!”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没死!我回来了!”我赌。赌他不敢怠慢一个,
自称是这家里失踪了十五年的大小姐的人。我赌对了。男人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转身,
匆匆向院内走去。“先生!先生!门口……门口有个女孩,她说她叫……顾星辞!”很快,
一个儒雅的身影,从影壁后走了出来。头发花白,身形清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是我父亲。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太深的痕迹。他看到我,愣住了。浑身脏污,衣衫褴褛,
瘦得像一根柴火。任谁,也无法把我和十五年前那个明媚娇俏的顾星辞,联系在一起。
“你是谁?”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眼泪,瞬间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