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接机口的风,吹散了她的归途梦
冷风从玻璃门外灌进来,卷起她单薄的风衣下摆。
苏瑾璃站在接机口最边缘的位置,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安静、不起眼,却固执地等待着阳光。
她手里攥着一部旧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因临时董事会,接机取消。
短短七个字,没有称呼,没有解释,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她心底最后一丝期待。
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久到指尖发麻,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她没哭,只是把手机缓缓塞进衣兜,低头看向脚边那只洗得发白的帆布行李箱。
那是她在小镇旧货市场花了二十块钱买的,拉链坏了用绳子绑着,轮子滚动时发出吱呀的杂音,在满是奢侈品行李箱的机场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她第一次来“家”。
十八年前,她在产房被抱错,送到一个重男轻女的普通家庭。
养父母从没掩饰过对她的冷漠,连她考上大学都说是“浪费钱”。
可就在三个月前,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改变了她的命运——苏氏集团董事长夫妇找到了她,说她是他们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那一刻,她曾以为自己终于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家。
可现在,她孤零零地站在这里,看着周围相拥而泣的亲人,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宝贝,想死妈妈了女儿,你瘦了”……那些温暖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刺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不是没想过逃跑。
可双脚像生了根。
她想见他们,哪怕一眼也好。
她想知道,亲生父母长什么样,会不会对她笑,会不会像电视里那样,红着眼眶把她拥入怀中。
可没有。
连一条像样的短信都没有。
两小时后,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她面前。
司机沉默地接过她的行李箱,动作迟疑了一瞬——大概是从没见过这么破的箱子。
车子驶入京城最贵的别墅区,沿途是雕栏画栋的欧式庄园,每一栋都像在无声炫耀着财富与地位。
苏瑾璃贴着车窗,看着外面流光溢彩的世界,心跳得厉害。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刻:她穿着漂亮的裙子,被父母牵着手走进家门,妹妹跑过来抱住她喊“姐姐”,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灯光温暖,笑声不断。
可现实是,车停在东侧偏门。
管家低声说:“小姐的房间还没收拾好……先住东院杂物间过渡几天。”
她点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关系。”
杂物间比她想象的还要小。
堆满了旧画框、落灰的行李箱,还有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
墙角的插座生了锈,灯泡闪了两下才亮起来,昏黄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窗外,主宅灯火通明。
隐约传来钢琴声和笑声,像是另一个世界。
她蹲下身,默默把行李箱打开,只取出一件洗得发白的睡裙,挂在门后。
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栋豪宅的宁静。
她不是没住过差的地方。
小时候,养父母把阁楼改造成她的“房间”,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冷得盖三床被子仍然发抖。
可那时她早己麻木。
而此刻,她的心却像被反复揉搓的纸团,皱得不成样子。
她只是想被接纳,想被当作家人。
可她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晚餐前,她鼓起勇气走向主宅,想提前打个招呼。
走廊尽头,一道身影款款而来。
珍珠白连衣裙,长发微卷,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
“姐姐。”
那女孩笑着伸出手,声音温柔似水,“终于见到你了。”
苏瑾璃猛地顿住脚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想说话,想回应,可长期的社恐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死死困在原地。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目光不自觉地避开对方的眼睛,落在对方脚上那双镶着水晶的高跟鞋上。
她认得她——苏婉婉,苏家养女,被当作千金小姐养了十八年。
媒体称她“京城第一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苏家真正的“掌上明珠”。
而现在,她要取代她的位置。
苏婉婉的手在空中停了几秒,才缓缓收回。
笑意未减,可那双眼睛却冷了下来,像在打量一个不请自来的入侵者。
“姐姐别紧张,”她轻声说,“我们都盼着你回来呢。”
苏瑾璃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低头匆匆走过。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苏婉婉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去,眸底掠过一丝警惕与寒意。
主宅餐厅,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
林淑仪端坐主位,一身香奈儿套装,腕上的钻石手链在灯光下闪烁刺眼的光。
她淡淡扫了苏瑾璃一眼,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DNA报告是真是假,还得看权威机构复核。”
水晶吊灯的光晕洒在长桌上,映得银质餐具泛着冷冽的光泽。
苏瑾璃站在餐厅门口,手指还搭在冰凉的门框上,像被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林淑仪的声音不高,却如细针般穿透空气,扎进她耳膜。
她站在原地,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那句“还得看权威机构复核”,说得轻描淡写,却将她仅存的期待彻底碾碎。
她不是女儿,甚至连一个被接纳的客人都算不上——她只是个待验证的“样本”。
苏明远翻过一页财经新闻,头也不抬,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讨论一笔并购案:“苏家不是慈善机构,别让人说我们认个假女儿回来影响股价。”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报纸上移开,落在她身上,审视中带着审视,“你得理解,这关系到整个集团的形象。”
苏瑾璃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想开口解释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发不出声。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人在低语嘲讽——你算什么真千金?
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乡下丫头。
这时,苏婉婉轻轻吸了口气,眼眶瞬间泛红,像受惊的小鹿般望向父母:“我从小叫爸爸妈妈,现在突然多了个姐姐……我好怕。”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入心,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与不安,“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我不想失去你们……”她垂下眼帘,睫毛轻颤,一滴泪无声滑落,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心疼的光晕。
全场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有意无意,全都汇聚在苏瑾璃身上。
那些视线像细密的针,一根根扎进她的背脊,刺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感到胸口闷痛,像是被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她不是没经历过冷眼,但在养家时,那些冷漠是***的、粗暴的,而这里的冷漠,裹着体面的外衣,藏在礼仪之下,更冷,更毒。
她忽然想起临行前夜,养母坐在昏黄的灯下缝补旧衣,头也不抬地说:“你连姓都不配姓苏,别妄想攀高枝。
他们那种人,眼里只有利益,你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那时她不信。
她以为血缘是真的,亲情是真的,只要她乖、她懂事、她不争不抢,总有一天能换来一句“欢迎回家”。
可现在,她明白了。
她不是回家,她是闯入了一场早己排练好的戏。
而她,是那个不合时宜的、需要被剔除的错位角色。
深夜,东院杂物间。
窗外主宅的灯火早己熄灭,唯余她这间小屋孤零零亮着一盏昏灯。
她蜷在窗台上,膝盖抵着胸口,望着漆黑的庭院。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手背上,冰凉。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一股强烈的眩晕袭来。
她猛地闭眼,再睁开时——冷月高悬,雕栏玉砌,青石阶上覆着薄霜。
她坐在一座幽深冷宫的窗前,指尖抚过一架断弦古琴,琴身斑驳,似有百年尘灰。
远处宫墙之内,传来断续的南唐宫乐残音,凄清婉转,如泣如诉。
梦中,她是南唐末年的废妃,才名冠绝天下,却因一句诗触怒帝王,被打入冷宫,孤寂三十余年。
她一生未再出宫门一步,唯有琴音相伴。
世人说她疯,说她痴,可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七弦之上,流淌的是山河破碎的悲鸣,是红尘看尽的清醒。
她教帝王之子抚琴,看王朝更迭,看新人笑旧人哭。
三十年如梦,一夕醒来,竟觉此生如幻。
梦境戛然而止。
苏瑾璃猛地惊坐,冷汗浸透后背,心脏狂跳不止。
她下意识抬起右手,食指指尖赫然有一道淡淡的压痕,像是被琴弦反复磨砺过。
耳畔,仿佛仍有余音缭绕,那首《寒鸦戏水》,竟己熟记于心。
她怔怔望着自己的手,指尖微颤。
不是梦。
那不是梦。
那是她活过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