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苏云云第一次翻墙时,裤脚勾住了墙头的碎砖,“嘶”地抽了口冷气。她这院子是真破,
青瓦缺了角,木门吱呀响,原是尚书府里给旁支老仆住的,后来府里人丁稀落,
便成了安置她这个“多余”的地方。父亲早逝,嫡母看她碍眼,趁着京里查户籍,
干脆说她“体弱,需静养”,把她打发到了这离京五十里的庄子上。墙那边却不一样。
灰砖缝里嵌着青苔,飞檐翘角隐在槐树叶里,瞧着就比她这院体面。苏云云扒着墙缝往里瞧,
正看见个穿月白锦袍的男人坐在廊下,一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腕缠着雪白的纱布,
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纱布边缘。他生得好看,是那种带着锐气的好看,眉骨高,鼻梁挺,
下颌线绷得紧,即便是坐着,也像蓄势待发的鹰。只是脸色太白,白得像上好的宣纸,
透着几分病气。“喂!”苏云云没忍住,脆生生喊了句。男人抬眼,目光扫过来,
像淬了冰的箭,直扎得她往后缩了缩。他没说话,只那眼神,
就够让她想起府里那些夫人小姐看她的模样——轻慢里带着点不耐,仿佛她是沾在衣上的灰。
苏云云偏是个不肯服软的性子,梗着脖子又喊:“你家那丛月季,伸到我院里来了!
我掐几朵,你不介意吧?”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像磨过的玉石:“随意。”得了准话,
苏云云乐颠颠地跑到墙边,够着那几枝探过来的粉月季,掐了一大把。她没花瓶,
找了个粗瓷碗,往院里那棵歪脖子梨树下一蹲,把花***去,自己也抱着膝盖坐在旁边,
对着花絮絮叨叨:“你说这日子多怪,我在府里时,连块像样的布料都摸不着,到了这儿,
倒能偷隔壁的花插着玩……”她声音不大,却够让墙那边的人听见。
廊下的男人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这便是苏云云和沈括的初见。
往后的日子,苏云云把“活泼爱闹”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她嫌院子空,
翻出府里带来的旧花籽,在墙根下刨坑播种,唱着京里学来的俚曲,
调子跑得到处都是;她捡了只瘸腿的小野猫,天天抱着它在院里晒太阳,
跟猫说自己的烦心事,说嫡母藏起了她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支银簪,
说府里的庶妹又抢了她的衣裳;她甚至找了块破木板,蘸着锅底灰在上面画小人,
画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旁边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小丫头,嘴里还念叨:“这个是你,
那个是我,咱们隔堵墙,也算邻居啦。”沈括起初是烦的。他因在边关受了箭伤,需静养,
才选了这处僻静庄子,原想图个清净,却被墙那边的动静搅得日日不得安宁。可听着听着,
竟也听出了些意思。听她哼着跑调的曲子种完了半院子的花,听她给那只猫取名“将军”,
听她对着木板上的小人说“等我攒够钱,就去京里赎那支簪子”。
他那沉寂如死水的静养日子,竟被这细碎的声响凿开了一道缝,漏进些鲜活的光。一日雨后,
苏云云踩着水洼在院里转圈,唱得正欢,忽然听见墙那边传来一声轻咳。她停住脚,
扒着墙缝看——沈括正扶着廊柱站着,脸色比往日更白,纱布上竟洇出了点红。“你怎么了?
”她急了,声音都变了调,“是不是伤口裂了?我……我去找大夫?”他摆摆手,
缓了口气:“无妨。”“怎么能无妨!”苏云云绕着墙根转了两圈,忽然想起什么,
噔噔噔跑回屋,抱出个小陶罐,“这是我娘留下的药膏,治外伤的,可管用了!
我给你扔过去?”不等他应,她铆足了劲,把陶罐往墙那边抛。罐子划过一道弧线,
“咚”地落在他脚边,幸好没碎。沈括弯腰捡起,指尖触到粗糙的陶壁,
忽然想起方才她跑回屋时,裙摆沾了泥,辫子也散了一缕,却急得满脸通红,
像只护崽的小兽。他捏着罐子,喉结动了动:“多谢。”“谢什么,邻居嘛。
”她在墙这边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想起什么,“对了,我叫苏云云。你呢?”“沈括。
”自那以后,墙两边的互动渐渐多了。沈括会让小厮送些点心过来,用的是描金的食盒,
苏云云便把自己种的青菜、腌的咸菜从墙头上递过去,用的是粗瓷碗;沈括听她弹琴总跑调,
便写了琴谱放在墙根,苏云云看他总闷着,便把自己编的笑话隔着墙喊给他听。入了冬,
下了第一场雪。苏云云在院里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正对着雪人傻笑,忽听院门被敲响了。
她开门一看,竟是沈括。他穿了件玄色斗篷,衬得脸色稍好了些,手里提着个食盒。
“我家厨子做了些汤饼,”他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的鼻尖上,“给你送些。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她的院子。苏云云赶紧把他往里让,院子里的雪被她踩得乱七八糟,
那棵歪脖子梨树下,雪人还举着她用树枝做的胳膊。沈括看着那雪人,嘴角竟微微扬了扬。
苏云云的心猛地一跳,赶紧低下头去端汤饼。碗是热的,烫得她指尖发红,
可心里却暖烘烘的。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像墙角的草,而他是天上的云,家世显赫,
前途无量,他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一道墙。可此刻,他站在她这破败的小院里,
雪花落在他的斗篷上,他看着她堆的丑雪人,眼里没有轻慢,只有温和。“汤饼要趁热吃。
”他说。苏云云“嗯”了一声,低头咬了一口,热汤烫得她眼眶发热。她偷偷抬眼,
见沈括正望着墙那边的方向,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落了层碎光。她忽然觉得,
这漫长的冬日,或许没那么难熬了。而她心里那点悄悄冒头的欢喜,
就像院角刚探出土的草芽,哪怕知道前路难料,也忍不住想朝着那束光,再努努力地长。
二.惊蛰那日,沈括要走的消息,是小厮隔着墙喊过来的。苏云云正蹲在地里拔草,
听见“公子伤势大好,今日便回京”时,手里的草断成了两截。她哦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飘,
像是被春风吹得没了根。她没去送。只在屋里坐了半晌,
看着窗台上那盆沈括送来的兰草——他说这草耐阴,适合她这院子,如今刚抽出新芽,
嫩得像能掐出水来。日头爬到正中时,墙那边传来车马响动。她终是忍不住,搬了张矮凳,
踩着凳脚扒住墙缝。沈括站在马车旁,玄色常服外罩了件石青披风,身姿挺拔如松,
早已没了往日的病气。他正低声吩咐小厮什么,侧脸迎着光,下颌线的弧度都透着利落。
像是有感应似的,他忽然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墙缝处。苏云云吓得差点摔下去,
慌忙缩了缩脖子,却听见他的声音隔着墙传过来,清晰得像贴在耳边:“苏云云。
”她没敢应声,只攥着衣角,指节泛白。“等我回来。”三个字,说得不重,
却像砸在青石板上,掷地有声。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渐渐远了,她还扒在墙缝那,
直到日影西斜,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才慢慢滑下来,蹲在地上,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鞋面上。她知道自己不该当真的。他是京里的贵人,家世显赫,
而她是尚书府里多余的庶女,父母双亡,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他们隔着的哪是一道墙,
是云泥之别。可那句“等我回来”,像颗种子,落进了她心里。她开始盼。春日里,
把他送的兰草挪到窗台上,让它多晒点太阳;夏日里,摘了院角的梨,用他留下的糖渍了,
装在陶罐里,想着他回来时能尝尝;秋日里,捡了好看的枫叶,夹在他送的那本琴谱里,
每片叶子上都写着日期;冬日里,雪落满院,她堆了两个雪人,一个高的,一个矮的,像他,
也像她。府里偶尔有人来送月钱,她总是打听京里的消息,可没人知道沈括是谁。
那些仆妇看她的眼神,带着怜悯,又带着点嘲讽,仿佛她在做什么痴心妄想的梦。她不管。
她只守着这个院子,守着那句承诺。日子一天天过,兰草开了又谢,
糖渍的梨吃了一罐又一罐,琴谱里的枫叶积了厚厚一沓。春去秋来,又是一年惊蛰。
苏云云坐在梨树下,看着墙那边。那院子始终空着,青瓦上的青苔长了又长,
廊下的竹榻蒙了层灰。她弹起他教她的那首《折柳词》,指法早已熟练,调子却越弹越沉,
像浸了水的棉絮。有次去镇上赶集,听见茶馆里说书先生讲起京里的事,
说沈侯爷家的小侯爷沈括,去年在边关立了大功,圣上亲赐了婚,娶的镇国公府的郡主,
郎才女貌,羡煞旁人。苏云云端着茶碗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她却没觉得疼。
原来,他不是忘了回来,只是不必回来了。她慢慢走回院子,把那罐没吃完的糖梨倒了,
把琴谱里的枫叶拿出来,一片一片,扔进灶膛里。火苗舔舐着枯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像谁在低声叹息。她还是住在这离京五十里的宅子里,只是不再扒着墙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