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空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固定的矮几和两侧的坐垫。
林天赐蜷缩在靠门边的垫子上,身体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摇晃。
他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略显荒凉的田野和远山。
离开了那片生养他十六年、又顷刻间吞噬了他一切的土地,心头并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反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灌满了初秋清晨的凉风,冷飕飕的。
爹娘临终前的面容,村里那死寂的景象,如同烙印,刻在他的眼底,挥之不去。
灰袍老者,自报道号“云逸”,此刻正闭目盘坐在他对面,呼吸悠长,仿佛与这颠簸的马车、与这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让人心神宁静的气息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是林天赐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生”有关联的东西。
马车行了不知多久,日头渐渐西斜,将天边染上一片橘红。
林天赐腹中传来一阵清晰的鸣响,他这才想起,自己己经不知多久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
饥饿感如此真实,提醒着他还在活着。
云逸真人适时地睁开了眼睛,仿佛能洞察他体内最细微的变化。
他从身旁一个不起眼的布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递了过来。
“吃点东西吧。”
纸包里是几个白面馍馍,还带着些许温热。
林天赐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了句谢,接过一个,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馍馍松软,带着麦子天然的香甜,是他过年时才可能吃到的精细食物。
可此刻嚼在嘴里,却有些难以下咽,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一个馍馍吃完,胃里有了着落,身体的寒意似乎也驱散了一些。
“真人……”林天赐抬起头,声音依旧沙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云逸真人看着他,目光平和:“去一处清静之地,名唤‘青岚宗’,乃是吾等修行之所。”
“青岚宗……修行……”林天赐喃喃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词眼,眼中是化不开的迷茫,“修行,是什么?
像戏文里说的,能飞天遁地,长生不老吗?”
云逸真人微微摇头,嘴角似乎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看透世情的淡然:“飞天遁地,移山倒海,乃至传说中的长生久视,或许是修行到极高深处方能企及的境界。
但对绝大多数修道者而言,修行,首先是一条认识自我、锤炼己心的路。”
他顿了顿,见林天赐听得专注,便继续缓声道:“人之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皆是苦楚。
修行,便是要超脱此苦。
借天地灵气,淬炼肉身神魂,明心见性,以求摆脱凡俗枷锁,窥得大道真谛。”
“灵气?”
林天赐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天地之间,并非虚无。”
云逸真人伸出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点,林天赐仿佛感觉到周身的气流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变化,“充盈着一种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能量,谓之‘灵气’。
万物生长,西季轮回,乃至风云雷电,莫不与之相关。
而我辈修士,便是要感应这天地灵气,引之入体,化为己用,是为‘引气’;引气充盈,开拓经脉,筑就道基,是为‘筑基’;基成之后,凝练法力,聚于丹田,化虚为实,结金丹大道……每一步,皆是逆天而行,与己争,与天争。”
云逸真人的话语,为林天赐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门后的景象光怪陆离,远超他作为一个农家少年的想象。
他听得似懂非懂,但“超脱苦楚”、“摆脱凡俗枷锁”这几个字,却像是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他死寂的心湖。
他想起了爹娘病榻上的痛苦***,想起了自己那种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种力量,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
“真人,”他抬起头,眼神里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名为“渴望”的东西,“我……我能修行吗?
您之前说,我身具灵根,却又错过了时机……”云逸真人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轻轻颔首:“你确身具灵根,此乃感应天地灵气之根本。
万中无一者方可得天独厚。
然……”他话锋一转,带着惋惜,“修行之道,首重根基。
最佳筑基之龄,乃在孩童时期,筋骨未定,心思纯净,犹如一张白纸,最易描绘。
你年己十六,筋骨经络大多定型,体内杂质淤积,更兼心绪激荡,悲恸郁结于内……此时入门,难矣。”
每一个“难”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在林天赐的心上。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随时可能被这盆冷水浇灭。
他看着云逸真人,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连祈求的资格都显得苍白。
云逸真人将他的一切反应看在眼里,沉默片刻,终是轻叹一声:“罢了。
大道五十,天衍西九,人遁其一。
万事万物,总留有一线生机。
你既遇我,便是缘法。
回到宗门,我会为你检测灵根属性,传你基础的引气法门。
但能否踏入此门,能走多远,终究要看你自己。”
“多谢真人!”
林天赐猛地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
这一线生机,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数日之后,马车驶入了一片苍茫的山脉。
峰峦叠翠,云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的清新气息,远非外界可比。
林天赐感到精神一振,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穿过一道隐匿在云雾中的天然隘口,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但见群峰竞秀,无数殿宇楼阁依山而建,飞檐斗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
时有身着各色袍服的弟子驾驭着流光或法器,穿梭于山峰之间,衣袂飘飘,翩然若仙。
空气中灵气的浓度远超外界,呼吸之间,都觉心肺舒畅。
这里,便是青岚宗。
林天赐看得呆了,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
他像一个刚刚进城的乡下孩子,拘谨而又贪婪地看着这一切。
云逸真人并未带他前往那些气象万千的主峰,而是驾驭起一道柔和的清风,托着两人落在了一处相对僻静、看起来颇为古朴的山峰之上。
峰顶平坦,建有数间简朴的石屋,一方小小的药圃,几棵老松虬枝盘结。
“此地名为‘拙峰’,乃老夫清修之所。”
云逸真人解释道,“你暂且在此住下。”
他领着林天赐进入一间空置的石屋,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蒲团,简陋至极,却打扫得干干净净。
安顿下来后,云逸真人取出一块巴掌大小、色泽温润的白色玉盘,示意林天赐将手放上去。
“凝神静气,勿念其他。”
林天赐依言照做,手掌接触玉盘的瞬间,一股清凉的气流顺着手臂涌入体内。
起初并无异状,但很快,那白色玉盘上,骤然亮起了强烈的、近乎刺目的金色光芒,其间还夹杂着几缕跳跃的赤红与厚实的黄芒。
三色光华交织,尤其是那金色,纯粹而耀眼,将简陋的石屋都映照得一片明亮。
云逸真人一首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容,甚至比当初在小林村发现他身具灵根时更为震惊。
“金、火、土……三属性灵根!
金为主,火土为辅……这金灵根,竟是如此……纯粹!”
他喃喃自语,看着林天赐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惋惜之意更浓,“天生剑种,杀伐之器……若是自幼入道,必是惊才绝艳之辈,他日成就不可***!
可惜,可惜了啊!”
林天赐听不懂什么“天生剑种”,什么“杀伐之器”,但他从云逸真人的反应和接连的“可惜”中,明白自己的灵根似乎很不一般,但偏偏,被这该死的“年龄”所误。
希望与绝望,两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冲撞着。
最终,云逸真人收敛了惊容,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取出一枚薄薄的玉简,递给林天赐。
“此乃《引气诀》,最基础的感应灵气、引导灵气之法。
你且按照其中法门,尝试感应周身天地灵气。
切记,欲速则不达,心浮气躁乃修行大忌。
若有不明之处,可来问我。”
接过那枚触手温凉的玉简,林天赐感觉重若千钧。
他知道,这就是那“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日子,林天赐便在拙峰住了下来。
他每日除了完成云逸真人吩咐的一些洒扫、照料药圃的杂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读那枚《引气诀》玉简。
玉简中的文字艰涩拗口,运行路线更是抽象难明。
他识字不多,大多靠云逸真人简单的讲解和自己连蒙带猜。
感应灵气,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他按照法门所述,盘膝坐在蒲团上,努力放空思绪,去“感受”周围。
可闭上眼,脑海里翻腾的都是爹娘死去的样子,是村庄的惨状,是云逸真人那声“可惜”。
心,如何能静?
数日过去,他毫无所获,别说引气入体,连所谓的“灵气”是什么感觉都摸不着。
挫败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偶尔,会有其他山峰的弟子前来拙峰拜访云逸真人。
那些弟子个个气质出众,眼神明亮,步履轻盈。
他们看到在石屋外笨拙尝试打坐的林天赐,目光中难免带上几分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隐晦的审视和……疏离。
有人私下议论。
“听说就是云逸师叔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个?”
“凡俗来的,都十六了,还能修行?”
“据说是三灵根,金灵根尤为突出,可惜年纪太大了,道基难成,浪费了这么好的天赋。”
“云逸师叔心善,捡这么个麻烦回来……”那些议论声并不大,却像针一样,清晰地传入林天赐耳中。
他低着头,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
他知道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知道自己是被“怜悯”才得以踏入仙门。
年龄,天赋,出身,都成了他身上的烙印。
但他没有退路。
小林村回不去了,爹娘也回不来了。
如果连这唯一的机会都抓不住,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夜深人静,他依旧固执地盘坐在冰冷的蒲团上,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引气诀》。
摒弃杂念,感受虚空……他回想着云逸真人的话,回想着那份超越生死的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心神几乎耗尽,意识都有些模糊之际,忽然,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与寂静里,他“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在周身虚空中缓缓飘荡。
那光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而又锋锐的气息。
是灵气!
金行灵气!
林天赐心头猛地一跳,那点感应瞬间消失,眼前重归黑暗。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猛地睁开眼睛,石窗外,月色清冷。
他大口喘着气,额头布满细汗,胸腔里却有一股炽热的情绪在涌动。
他找到了!
尽管只有一瞬,尽管微弱得可怜,但他确实感应到了那扇门后的世界!
路,就在脚下。
再难,他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