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径首走向最里侧的医学档案区,皮质鞋底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空调出风口嗡嗡作响,吹得他后颈发凉。
电子检索台的光标在屏幕上跳动。
俞凉输入"法布雷病"三个字,数据库立刻弹出三百二十七条相关论文。
他滑动鼠标滚轮,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角落里,保洁阿姨推着水桶经过,拖把在地面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借阅编号G-7742。
"他对着麦克风低语,打印机缓缓吐出一张索书单。
藏书区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皮革装订线的气味。
俞凉的手指掠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停在一本墨绿色封面的《罕见遗传病诊疗手册》上。
当他抽出书本时,夹在其中的一张借阅卡飘落在地——最近一次的借阅记录是三天前,熟悉的潦草字迹写着"程暖,药学系"。
书页自动翻到折角处,关于法布雷病的章节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有些是专业术语的补充,有些则是情绪化的涂鸦。
在"平均存活期30-40岁"这行字旁边,有人用红笔画了个笑脸符号,笔触力透纸背。
俞凉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今天训练取消,自己去吃早饭。
——C“窗外的天色渐亮,一群早起的麻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啄食着什么。
俞凉合上书,发现自己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笑脸符号,指腹沾上了些许红色墨迹。
医学院的食堂刚刚开始供应早餐,蒸笼里冒出的白雾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水珠。
俞凉端着豆浆坐下时,余光瞥见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暖背对着门口,正往咖啡里倒入第五包砂糖。
他穿着宽大的灰色连帽衫,整个人像是要缩进衣服里消失一般。
"医嘱禁止过量摄入糖分。
"俞凉把托盘放在对面,不锈钢餐盘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程暖的勺子停在半空,咖啡表面映出他微微睁大的眼睛。
"哇哦,跟踪狂先生。
"他夸张地捂住胸口,"这么想看我喝咖啡的样子?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俞凉注意到程暖的左手小指不自然地抽搐着,指甲呈现淡淡的青紫色。
法布雷病外周神经病变的典型表现。
"病历。
"俞凉推过去一张纸巾,"你说过能背出来。
"程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咖啡杯剧烈晃动,深褐色液体溅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当他终于平复呼吸,嘴角残留着一丝可疑的粉红色泡沫。
"真扫兴。
"他用袖子擦了擦嘴,"我还以为你是来约我逛校园的。
"食堂的广播突然响起,播放着晨间新闻。
程暖趁机往嘴里塞了颗药丸,喉结滚动时脖颈上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俞凉注意到他的药盒上贴着一张便签,上面画着个丑陋的卡通头像——分明是他自己严肃时的样子。
"十点,解剖室。
"俞凉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动了程暖额前的碎发,"带上你那些该死的病历资料。
"程暖冲着他的背影举起咖啡杯,手腕细得能看见骨头的轮廓。
"遵命,长官!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食堂里回荡,尾音有些发颤。
解剖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哼唱声。
俞凉推门而入时,程暖正踮脚够柜子顶层的标本瓶,T恤下摆随着动作掀起,露出一截苍白的腰线。
阳光透过福尔马林溶液,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接着!
"程暖头也不回地抛来一个文件夹,纸张在空中散开,像受伤的白鸽纷纷坠落。
俞凉蹲下身一张张拾起。
心电图报告、血液化验单、肾脏超声影像...每张纸的角落都标注着日期和潦草的备注。
最底下是一张泛黄的儿童医院就诊卡,照片上的小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嘴角却倔强地抿着。
"满意了?
"程暖跳下凳子,落地时轻微踉跄了一下,"从五岁到二十二岁的完整病历,连牙科记录都没漏。
"解剖台的不锈钢表面映出两人变形的倒影。
俞凉翻开最新的一页,指尖在"预计存活期12-18个月"这行打印字上停顿。
"现在只剩六个月。
"他声音干涩。
程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冰冷的解剖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错了,是五个月零十西天。
"他转着解剖刀走近,刀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不过我现在感觉棒极了,说不定能打破医生的死亡预言呢。
"福尔马林的气味突然变得浓烈。
俞凉发现程暖的瞳孔扩张得很大,几乎吞噬了虹膜的棕色部分——是止痛药的副作用。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触到的皮肤又湿又冷,像雨后的墓碑。
"你吃的根本不是酶替代药物。
"程暖的眼睛在阴影处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透明感。
"聪明。
"他凑近俞凉耳边,呼吸带着甜腻的药味,"是实验阶段的神经阻滞剂,能让我...暂时忘记疼痛。
"突然推开俞凉,指着解剖台上的尸体,"来练习吧,大医生。
在我变成这样之前,先学会怎么处理危机情况。
"黄昏的光线斜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扭曲。
俞凉戴上手套时,听见程暖在身后轻声哼着走调的歌谣。
当他转身准备递手术刀时,发现程暖己经蜷缩在角落的椅子上睡着了,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手里还攥着半块融化了的巧克力。
窗外的悬铃木沙沙作响,一片枯叶飘进来,落在程暖的肩头。
俞凉犹豫片刻,脱下白大褂轻轻盖在他身上。
衣料擦过程暖的鼻尖时,他无意识地皱了皱眉,露出个孩子气的表情。
就在这时,程暖的手机从口袋滑落,屏幕亮起显示一条新消息:”实验组第三阶段药物副作用报告:幻觉加重,建议减量...“俞凉弯腰捡起手机,锁屏壁纸让他呼吸一滞——是上周技能训练时***的照片。
画面里他低头研究心电图,而程暖在背景处比着剪刀手,阳光透过他的指尖,在墙上投下蝴蝶形状的光斑。
解剖室的钟指向七点,整点报时的声音惊醒了程暖。
他睁开眼时,俞凉正背对着他整理器械,金属碰撞声在暮色中格外清脆。
"我梦见你了。
"程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在给我做手术,但切开胸腔发现里面全是..."他突然停住,低头看着身上的白大褂,表情变得复杂。
俞凉转过身,夕阳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两人隔着解剖台对视,空气中飘浮的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旋转。
"明天开始规范治疗。
"俞凉的声音比平时低八度,"我会监督你。
"程暖把脸埋进白大褂的领口,深深吸了口气。
"真霸道啊..."他的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过...好吧。
"夜色完全笼罩了校园。
当他们一前一后走出解剖楼时,程暖突然回头,指着三楼窗口:"看,我们的影子。
"俞凉抬头,看见灯光将两人的剪影投在窗帘上,靠得很近,几乎融为一体。
夜风吹过程暖的发梢,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
他伸手替对方拉上连帽衫的拉链,指尖不小心擦过锁骨处的皮肤,触感像烧红的铁丝。
"你的手好冷。
"程暖轻声说,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短暂停留,又消散在夜色中。
路灯突然亮起,惊飞了栖息在樱花树上的鸟群。
俞凉看着程暖的侧脸被暖黄灯光照亮,又隐入阴影,忽然希望这段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