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苔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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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暮春,陈书礼揣着县报社的辞退信站在青石桥上。

油墨味还粘在袖口,那篇关于公社虚报亩产的报道底稿被他折成纸船,正顺着泛黄的河水漂向雾蒙蒙的远方。

领口的补丁是周秀兰昨夜借着煤油灯缝的,针脚细密如她反复叮嘱的“说话莫要太首”,此刻却硌得锁骨发疼。

报社办公室的争吵声还在耳边——主编拍着桌子说“你这是给新社会抹黑”,他攥着调查来的亩产数据,指节泛白如当年护住《孟子》的模样。

最终工牌被摔在地上,滚进堆满大字报的墙角,像片被揉烂的梧桐叶。

推开柴门时,六岁的耀强正蹲在院子里用碎瓦片划地。

泥巴抹了半张脸,却小心护着怀里用报纸包的算术本——那是陈书礼用报社剩下的边角料订的。

周秀兰在灶间搅着玉米糊糊,见他回来,往炉膛里添了把棉花秆,火星子蹦起来,映得她眼角的细纹更深了。

“灶台上有槐花饼。”

她擦了擦手,目光落在他攥紧的信封上,却没多问。

自去年他开始往报社跑,她便常望着他改稿到深夜的背影出神,灯油在玻璃罩里滋滋作响,像在熬着某种看不见的苦。

辞退后的第三日,陈书礼在村口小学谋了个代课的差事。

粉笔灰落在青布衫上,倒比油墨更衬他书卷气。

周秀兰则把绣绷子搬到了田埂边,趁着歇工的间隙在粗麻布上绣些花鸟,卖给镇上的供销社换煤油。

耀强跟着母亲在地里拾麦穗时,总把捡来的麦秆编成小兔子,蹦跳着塞进父亲的讲台上。

盖土坯房的念头始于一场暴雨。

西厢房的山墙终究没熬过梅雨季,坍塌的泥块混着雨水冲进屋里,泡烂了耀强的算术本。

陈书礼冒雨抢修时,周秀兰正背着竹篓从公社领返销粮回来,裤脚沾满泥浆,却笑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面馍:“队里说攒够工分能换木料,咱慢慢盖。”

整个夏天,夫妻俩在自留地旁的荒地上筛土制坯。

周秀兰把陪嫁的蓝布衫换成了粗布工装,肩膀磨出的血泡结了痂又磨破,却仍在收工后借着月光绣帕子。

陈书礼下了课便来帮忙,沾满粉笔灰的手和着泥浆,将土坯一块块码成墙基。

耀强蹲在旁边往泥里掺碎麦秸,哼着父亲教的《诗经》片段,童声混着蝉鸣,在暑气里织成张温软的网。

新屋落成那日飘着细雪。

两间土坯房立在老槐树旁,屋顶的茅草还带着潮气,却终于有了能遮风挡雨的檐角。

周秀兰把陪嫁的樟木箱搬到新房里,箱底的《孟子》旁多了耀强的算术本,还有她未绣完的残荷帕子。

陈书礼用报纸糊了窗户,剪了红纸贴成小窗花——这是他照着村里老人的样子学的,边角虽不整齐,却让土屋里添了丝暖意。

冬夜里,三人挤在新打的土炕上。

周秀兰纳着鞋底,陈书礼教耀强背“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油灯的光晕映在结着冰花的窗纸上,把三个影子投得老长。

耀强忽然指着父亲磨破的袖口笑,周秀兰便停下手里的活,用碎布给他补了朵歪歪扭扭的蒲公英——这是她跟供销社的绣娘新学的花样,说比残荷喜庆。

报社的老同事偶尔路过,会悄悄塞给陈书礼几本油墨未干的诗集。

他坐在门槛上读时,周秀兰便靠在门框上择菜,听那些关于土地与麦穗的句子,觉得比当年绣绷上的芙蓉更鲜活。

耀强蹲在父亲脚边,把蒲公英的绒毛吹向暮色,看它们混着初雪落在新屋的墙根下,像埋下许多未说出口的希望。

开春时,土墙上长出了青苔。

周秀兰在墙角种了几株蜀葵,陈书礼用旧木板钉了张书桌。

当第一朵红花绽开时,耀强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她发梢镀了层金边。

夫妻俩站在门口望着这场景,忽然觉得那些被拆去的鎏金床柱、被收走的田契,都化作了眼前这抹朴素的生机——就像墙根下的苔痕,虽在阴湿处生长,却终究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时代的裂缝里,开出了属于他们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