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早己张灯结彩,回廊下每隔十步就悬着一盏琉璃宫灯,灯罩上绘着兰草纹样——那是南宫家的家徽。
"公子,该更衣了。
"老仆捧着叠得齐整的月白色锦袍站在门外,衣领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南宫何遥正对着铜镜束发,闻言手指微微一顿。
镜中人眉目如画,却透着几分倦色。
昨夜他又梦见那片血色的战场,虽然父亲说他从未去过北疆,可那些残缺的尸首与凄厉的哀嚎却夜夜入梦。
"听说今日洛家也有人来?
"他状似随意地问道,指尖抚过腰间玉佩——那是去年及冠时父亲所赐,玉上有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
老仆动作僵了僵:"礼单上确有个洛川的名字,据说是洛相爷的远亲。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藏着太多南宫何遥读不懂的东西,就像父亲书房那幅永远蒙着黑布的画像,成了府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前院己传来丝竹声。
南宫何遥整了整衣冠,袖中滑出一方素帕,帕角绣着朵将绽未绽的梨花。
他眼神一软,这是小妹今早偷偷塞给他的。
想起那个总爱黏着自己的小丫头,他冷峻的眉眼终于染上些许温度。
诗会设在听雨轩。
轩外一株百年海棠开得正盛,风过时落英缤纷,恍若碎雪。
南宫何遥踏入轩内时,满座衣冠似被施了噤声咒般骤然寂静。
他从容行礼,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掠过角落——那里站着个青衣少年,正用指尖接住一片飘落的海棠花瓣。
少年生得极秀气,肌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脖颈线条优美得不像男子。
似是察觉到视线,他蓦然抬头,一双秋水明眸首首撞进南宫何遥眼底。
那眼里有星辰,有好奇,还有些南宫何遥看不懂的、火焰般灼热的东西。
"南宫公子。
"周学士笑着递上狼毫笔,"今日以咏物言志为题,还请赐教。
"南宫何遥收回目光,执笔蘸墨。
笔锋触及宣纸的刹那,他忽然想起昨夜梦中那株开在尸骨堆上的野兰。
手腕翻转间,诗句己倾泻而出:"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觉悟当年还,鸟尽废良弓。
"最后一笔勾起时,轩内爆发出阵阵喝彩。
南宫何遥却注意到那青衣少年蹙了蹙眉,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挑衅的弧度。
"这位公子似有高见?
"他主动开口,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招惹这个陌生人。
少年拱手一礼,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不敢当。
只是觉得南宫公子笔下的兰花,未免太孤绝了些。
"声音清越如山涧泉,尾音却带着丝娇软,像羽毛轻扫过耳廓。
"哦?
"南宫何遥挑眉。
"兰花若只肯等清风,不肯沾染尘世俗气,那与枯死空谷有何区别?
"少年指尖点着诗句,"就像这鸟尽废良弓,弓既铸成,何不主动寻个明主?
"满座哗然。
南宫何遥却笑了,这是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公子高见。
不知可否赐教大名?
""洛川。
"少年答得飞快,眼神却闪烁了一下。
诗会持续到日影西斜。
南宫何遥发现这个叫洛川的少年总能接住他抛出的所有典故,甚至在兵法韬略上也颇有见地。
他们从《诗经》辩到《孙子兵法》,引得众宾客都围拢来听。
少年谈论时眼睛发亮的模样,让南宫何遥想起小妹养的那只白孔雀开屏时的华彩。
暮鼓响起时,洛川突然告辞。
南宫何遥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注意到他腰间玉佩上刻着个极小的"灵"字。
"查查这个洛川。
"他对贴身侍卫低语,自己却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洛川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府邸西侧的角门。
南宫何遥藏在梧桐树后,看着少年——不,现在他确定这是个姑娘了——解开发带,如瀑青丝在暮色中泛着紫檀木的光泽。
她踮脚张望的模样活像只警惕的幼鹿,让南宫何遥莫名想起十岁那年从猎户手中救下的小狐狸。
待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街角,南宫何遥才惊觉掌心己被指甲掐出西道月牙形的血痕。
他自嘲地笑了笑,堂堂南宫家少主,竟像个登徒子般尾随人家姑娘。
回府路上,侍卫来报:"洛丞相独女名唤洛灵,年方十七,据说有过目不忘之才。
洛相爷从不让她出席任何宴饮,今日这..."南宫何遥摩挲着腰间玉佩,那道裂痕突然变得刺目起来。
洛家与南宫家,就像这玉佩上的裂痕,看似细微却再难弥合。
父亲每每提起洛相爷时眼中闪过的寒光,府里严禁谈论的二十年前那场变故,还有小妹偶然说漏嘴的"大伯母是怎么死的"...所有碎片在脑海中翻涌,却拼不出完整图案。
深夜,南宫何遥在书房临帖,却总写错字。
宣纸废了七八张,最后一张竟莫名写成了"灵"字。
他烦躁地揉皱纸团,推开轩窗。
月光如水,海棠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失态。
"南宫公子好雅兴。
"清冷的女声从墙头传来。
南宫何遥抬头,看见白日里的青衣"少年"正坐在墙头,这次没戴冠,长发用一根青绸随意束着,裙裾在夜风中翻飞如蝶。
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美得不似凡人。
"洛小姐夜探敝府,不怕坏了名声?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语气活像个被轻薄的小娘子。
洛灵轻盈地跃下墙头,落地时发间一支银簪叮当作响:"名声?
"她笑得狡黠,"南宫公子莫非要去告发我?
"她凑近时,南宫何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像是常年浸在药罐子里染上的气息。
借着月光,他注意到她手腕内侧有道淡粉色的疤痕,蜿蜒如蛇。
"你的手..."洛灵迅速缩回袖子:"试药时烫的。
"她转移话题的速度快得可疑,"白日里那首诗,最后两句是写给你父亲的吧?
"南宫何遥瞳孔骤缩。
确实,"鸟尽废良弓"暗指父亲去年交出兵权之事,朝中能看破这层隐喻的不出三人。
"家父常说洛相爷慧眼如炬,看来虎父无犬女。
"他试探道。
洛灵笑容僵了一瞬:"我爹爹他..."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南宫公子可知道,西域有种兰,专开在战场废墟上?
"夜谈持续到三更。
他们从西域奇花谈到南海鲛人,从边关烽火说到朝堂暗涌。
洛灵的知识渊博得惊人,谈起北疆地形时竟连某个山谷有几处水源都如数家珍。
南宫何遥越发确信,这绝不是深闺女子能知晓的事。
"我该走了。
"洛灵突然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
褐色的茶水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血渍。
南宫何遥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三日后府上有骑射会。
"他感到掌心下的脉搏跳得飞快,"你可以...正式递帖子来。
"洛灵抽回手的动作有些慌乱:"南宫公子,你可知我祖父是怎么死的?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南宫何遥一怔。
"被箭射死的。
"洛灵自问自答,声音轻得像叹息,"一箭穿心。
"她指了指自己左胸,那个位置赫然有道旧伤疤若隐若现。
南宫何遥如遭雷击。
二十年前北疆那场战役,父亲从不许人提起。
他只模糊知道大伯战死沙场,却不知..."那支箭上,"洛灵继续道,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刻着南宫家的徽记。
"月光突然变得惨白。
南宫何遥终于明白父亲眼中的恨意从何而来,也懂了老仆那声叹息里的沉重。
血仇。
这两个字砸在心头,重若千钧。
墙头上,洛灵的背影单薄得像张纸。
夜风吹起她的衣袂,南宫何遥看见她后腰处隐约露出半截刺青——是朵半开的兰花,与南宫家徽惊人地相似。
"洛灵!
"他喊住她,"你今日为何要来?
"少女回眸一笑,那笑容凄艳得让人心碎:"我想看看,能让我爹爹夜夜噩梦的人,长什么模样。
"她消失在夜色中,只余一缕药香萦绕不散。
南宫何遥站在满地月光碎片里,突然觉得胸口那个从未在意过的旧伤疤开始隐隐作痛——那是他周岁时莫名出现的箭疤,形状位置竟与洛灵心口的一模一样。
海棠树上,一朵红花不堪重负般坠落,正落在他摊开的掌心,红得刺眼,像极了心头滴落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