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头子脸上横肉抽动,看他们的眼神像看死人。
破庙里空气冻住了,只剩阿土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门外哗啦啦的雨。
“官……官爷!
冤枉啊!”
刀疤脸吼了一嗓子,拳头捏得死紧,身体却下意识挡在瘫软的阿土前面,“这罐子……是这小子刚捡回来的!
我们啥都不知道!”
他粗壮的手指头差点戳到陈熵鼻尖。
陈熵心沉到谷底。
刀疤脸这举动,一半是义气,另一半……恐怕是怕被自己连累,急着撇清!
他捏着那烫手山芋似的瓦罐,罐沿硌得掌心生疼。
焦糊味混着雨水腥气钻进鼻子,刚才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油脂味,此刻却异常清晰——粮食烧焦,不该是这味儿!
“捡的?”
横肉脸衙役嗤笑一声,雨水顺着他斗笠滴在刀柄上,“火刚起,赃物就‘捡’到手了?
你们这手脚,倒比官府的快马还利索!”
他身后两个衙役己经散开,堵死了庙门,手按在刀柄上,眼神像钩子,在每个人脸上刮过。
不能认!
认了就是死路一条!
陈熵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举报?
谁会举报一群等死的流民?
栽赃!
有人要拿他们顶缸!
顶的还是焚毁官仓这种抄家灭族的大罪!
是谁?
刘癞子?
还是……官仓里的人自己放的火?!
冷汗混着雨水,沿着陈熵的后颈往下淌。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着那毒蛇般的目光,声音尽量稳住:“官爷明鉴!
我们几个,饿得站都站不稳,哪有力气、有胆子去烧官仓?
这罐子,还有里面的东西,真是这小子在野坟圈子边上捡的!
他吓破了胆,慌不择路跑回来,不信您问他!”
他一把将瘫软的阿土往前推了半步。
阿土抖得像风里的落叶,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是……是……捡……捡的……火……好大的火……放屁!”
横肉脸厉喝,刀又抽出一寸,雪亮的刀锋寒气逼人,“人证物证俱在!
还敢狡辩?
给我锁了!
带回衙门,大刑伺候,看你们招不招!”
两个衙役立刻上前,铁链子哗啦作响,就要往陈熵脖子上套!
完了!
陈熵心头冰凉。
这他妈是死局!
进了衙门,屈打成招是板上钉钉!
他这只想搞点野菜的野草,眼看就要被连根拔起,碾进泥里当垫背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咳咳!
咳咳咳!”
墙角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声响!
蜷缩在那里的老黄伯,整个人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米,捂着胸口,咳得惊天动地,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老黄伯一边咳,一边痛苦地蜷缩扭动,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伸进自己破烂的衣襟里,胡乱地抓挠着。
突然,他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那剧烈的咳嗽噎住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人往前一扑!
“啪嗒!”
一本巴掌大小、薄薄的、沾满污渍和可疑水痕的旧册子,从他敞开的破烂衣襟里滑落出来,掉在湿漉漉的、满是泥脚印的地上。
那册子很旧,黄不拉几的纸页卷了边,封面被污渍糊得看不清字迹。
它掉在地上的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破庙里,却像砸在每个人心坎上。
老黄伯似乎被这突发状况惊住了,也忘了咳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册子,又惊恐地抬头看看衙役,那眼神,活像见了鬼!
他猛地扑过去想捡,却被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整个人蜷在地上,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横肉脸衙役眉头拧成了疙瘩,狐疑地盯着地上那本不起眼的册子。
一个快咳死的老头身上掉出来的破烂?
他下意识地用刀鞘尖,嫌恶地拨弄了一下那册子。
沾满污泥的封面被拨开一角,露出下面几页稍微干净点的内页。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横肉脸衙役的眼神,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弯腰,一把将那湿漉漉、脏兮兮的册子抄在手里,也顾不上脏了,用粗糙的手指飞快地捻开内页。
雨水顺着他斗笠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墨迹,但那上面一行行清晰的字迹,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脸色,在昏暗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
从凶狠,到惊疑,再到一种难以掩饰的……震惊和慌乱!
捏着册子的手指,都微微发起抖来。
“头儿?
咋了?”
旁边一个衙役凑过来,不明所以。
横肉脸衙役像被蝎子蛰了手,猛地将册子合拢,紧紧攥在手里!
他深吸一口气,再看向地上这群流民时,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之前的杀气和笃定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掩饰的惊疑不定,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死死盯着还在咳嗽的老黄伯,又扫过一脸茫然和恐惧的陈熵、刀疤脸、阿土等人,腮帮子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庙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老黄伯压抑的喘息。
过了足足有十几息那么漫长,横肉脸衙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干涩得厉害:“……这老东西,快咳死了?”
没人敢接话。
他又死死盯了老黄伯几眼,仿佛要把他看穿,最后目光落回手里那本被攥得皱巴巴的册子上,眼神变幻不定。
“妈的……晦气!”
他突然低骂一声,猛地将那破瓦罐从陈熵手里夺过来,狠狠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瓦罐粉碎,几块焦炭滚落在泥水里。
“烧点野坟的祭品也大惊小怪!
一群没见识的泥腿子!”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烦,“滚滚滚!
都给老子滚远点!
再让爷在这片看见你们这群臭虫,打断你们的狗腿!”
他恶狠狠地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刀鞘,像是在驱赶苍蝇。
说完,竟不再看他们一眼,紧紧攥着那本湿漉漉的册子,带着两个同样一脸懵逼的衙役,转身大步冲进了门外瓢泼的大雨里,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破庙里,死一样的寂静。
刀疤脸保持着握拳的姿势,僵在原地,眼珠子瞪得溜圆。
阿土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陈熵后背的衣服,己经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墙角。
老黄伯不知何时己经停止了咳嗽,依旧蜷缩在那里,但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异常清明,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深不见底的复杂,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陈熵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那本册子……到底是什么?
它怎么会在老黄伯身上?
为什么那个凶神恶煞的衙役头子,看到它就像见了鬼?
甚至不惜推翻自己之前的指控,匆匆放过了他们?
一个比官仓失火更大的谜团,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陈熵的心脏。
他这只刚冒头的野草,非但没被碾死,反而一脚踏进了一个深不见底、充满致命漩涡的泥潭!
“陈……陈大哥?”
阿土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咱……咱没事了?”
刀疤脸也回过神,猛地吐出一口浊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眼神复杂地看向陈熵和老黄伯:“操……老子这条命,今天算是捡回来的?”
他走到老黄伯跟前,蹲下身,粗声粗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黄伯……您老……深藏不露啊?
那本破书……”老黄伯剧烈地咳嗽起来,打断了刀疤脸的话,他摆摆手,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咳咳……捡……捡的……路上……捡的废纸……咳咳……糊窗户用的……”糊窗户?
骗鬼呢!
陈熵没说话,他走到刚才瓦罐被砸碎的地方,蹲下身,不顾泥泞,捡起一块最大的焦炭碎片。
焦糊味依旧刺鼻,但他这次异常仔细地放在鼻子下嗅闻,甚至用指甲刮下一点焦黑的粉末,捻开。
那股淡淡的、不属于粮食的油脂味,更加清晰了。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破庙漏风的门洞,望向城东官仓的方向。
雨幕中,那片天空似乎还残留着烟熏的痕迹。
“疤哥,”陈熵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完全不像刚捡回一条命的人,“官仓烧了,城里……怕是要乱。”
刀疤脸一愣:“乱?”
“粮仓没了,粮价会飞涨。”
陈熵看着手里焦黑的碎片,眼神锐利,“有人,不想让这把火烧出来的秘密见光,才急着找人顶罪。
我们……是侥幸逃过一劫的替死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老黄伯,又看向刀疤脸和阿土,一字一句道:“但咱们‘野草帮’,不能只靠捡坟头祭品活着了。
这城里,要变天了。
想活命,甚至……想活得更好,就得知道,那官仓里,到底烧掉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刀疤脸倒吸一口凉气,阿土茫然又惊恐。
角落里,老黄伯的咳嗽声似乎停了一瞬,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陈熵捏紧了手里的焦炭碎片,冰冷的触感首透心底。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风暴,正随着这场浇不灭的大雨,在看不见的地方,疯狂酝酿。
这本差点要了他们命的账册,或许……也是他们唯一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