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打浮萍咸丰三年的夏天,雨下得格外绵密。聂青青跪在灶台前添柴,
浓烟呛得她直咳嗽,额前的碎发黏在汗湿的脸颊上。锅里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
她盯着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起三日前媒婆上门时,
母亲塞给她的那支铜簪——那是她未来丈夫家送来的聘礼,
也是这个家收到的第一笔“进项”。“青青,发什么呆?”母亲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块粗布,
“王家催着明日就过门,这块布你连夜缝件新衣裳,别让人笑话。”聂青青没接布,
声音闷在喉咙里:“娘,我才十四。”“十四怎么了?”母亲把布摔在她怀里,眼圈红了,
“你弟弟要读书,你妹妹要治病,家里揭不开锅了!王家肯出五斗米娶你,已是天大的恩情。
”雨水敲打着茅草屋顶,像无数根针,扎得人心里发慌。聂青青摸着那块硌人的粗布,
想起去年隔壁阿姐被嫁给瘸子的前夜,也是这样抱着布哭到天亮。原来穷人家的女儿,
命就像灶台上的粥,稀里糊涂,由不得自己。同一时刻,苏州城里的“销金窟”烟雨楼,
胡蝶正被老鸨按着学弹琵琶。琴弦勒得指尖生疼,
她咬着唇不肯哭——三个月前被父亲用二两银子卖掉时,她已经把眼泪哭干了。“死丫头,
手再绷紧些!”老鸨的银簪子戳在她背上,“张老爷最喜听《春江花月夜》,学会了,
赏钱少不了你的。”胡蝶看着铜镜里自己一身艳俗的红绸裙,忽然想起在家时穿的粗布衣。
那时她跟着母亲采桑,手指虽粗,却沾着桑叶的清香,不像现在,满是脂粉气,
连指甲缝里都透着股说不出来的腻。“妈妈,我想如厕。”她低声说道。
老鸨白了她一眼:“快去快回,别耍花样。”胡蝶溜到后院,趁着看守的婆子转身,
抓起墙角的一块碎瓷片,狠狠划在手臂上。血珠涌出来,她却笑了——听说破了相的姑娘,
就不会被强逼着接客了。雨还在下,应秋缩在大户人家的角门后,浑身湿透。
她是今早被牙婆卖到沈家的,刚进门就被管家婆指着鼻子骂:“手脚麻利些!
三奶奶最是爱干净,要是惹她不快,有你好果子吃!”她抱着沉重的木盆去井边打水,
井水冰得刺骨。抬头望见二楼窗台上,摆着盆开得正艳的茉莉,那是她在乡下从未见过的花。
可再美的花,也照不亮这深宅大院的角落,就像她,不过是这院里的一抹影子,
连名字都可能随时被换掉。夜色渐深时,萧三娘被锁在柴房里。明日就是她“出嫁”的日子,
嫁给城西陆家刚死的少爷。她使劲摇晃着木门,嗓子喊得发哑:“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他是个死人啊!”门外传来嫂子的哭声:“三娘,认命吧!陆家给了二十两银子,
你弟弟的病就靠这笔钱了……”二十两银子,原来如此。萧三娘瘫坐在地上,
看着墙角那堆待烧的纸钱,忽然觉得好笑。活人的命,竟抵不过死人的一场婚事,
她摸出藏在袖中的剪刀,锋利的刃口映着她倔强的脸——就算死,她也要死得像个活人。
而此时的叶府,烛火通明。叶珠玉正在临帖,父亲站在一旁,语气严厉:“这字要再舒展些,
李大人的公子最喜书法,下月赏花宴上,别给我丢人。”叶珠玉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
她从小被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可父亲偏要她学琴棋书画,只为将来能嫁个体面人家,
帮衬家里的仕途。砚台里的墨汁泛着碎光,像极了那些藏在锦绣堆里的算计。隔壁的康府,
康琳娜正在帮母亲算账目,父亲又去了外地经商,留下一沓沓账单和母亲鬓边的白发。
“琳娜,”母亲叹口气,“张御史家的公子托人来说亲,可听说他……极好男风。
”康琳娜笔尖一顿,墨滴落在账本上。商人地位最低,女儿家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
她望着窗外雨幕里飘摇的灯笼,忽然想起幼时跟着父亲走商,
在运河上见过的水鸟——它们翅膀虽小,却能飞过千里水面,不像她,困在这深宅里,
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聂青青穿上了连夜缝好的粗布衣裳,
铜簪别在发间,冰凉刺骨。胡蝶用布条裹着流血的手臂,坐在梳妆台前,
看着老鸨气急败坏的脸,嘴角藏着一丝隐秘的笑意。应秋蹲在井边,
看着水里自己苍白的倒影,忽然抓起一把茉莉花瓣,狠狠攥在手心。萧三娘把剪刀藏进袖中,
听着外面吹吹打打的迎亲乐声,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叶珠玉收起字帖,指尖还残留着墨香,
却像沾了一层洗不掉的灰。康琳娜合上账本,望着母亲红肿的眼,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六个女子,六条路,六种人生都在这泥泞的世道里,
开始了各自的挣扎。2 暗缝微光聂青青嫁入王家的第三个月,
终于弄懂了“过日子”的含义——就是把自己熬成磨盘,
日复一日地围着锅台、纺车、以后还要围着孩子转。丈夫王二是个木匠,话不多,
却会在她夜里纺线时,默默递上一杯热水。婆婆起初总挑刺,嫌她干活慢,
直到有次聂青青半夜发高烧,依旧爬起来给下地的丈夫做早饭,婆婆才没再苛责。
这日她去河边洗衣,撞见同村的阿秀被婆家打得鼻青脸肿。“他又赌钱了,输了就拿我出气。
”阿秀哭着说,“青青,你说我们女人,是不是天生就该遭罪?
”聂青青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出嫁前母亲说的“恩情”。她摇摇头,
把一块皂角塞给阿秀:“不是的。你看这皂角,泡在水里才有用,我们也一样,
得自己寻个活法。”她回家后,翻出陪嫁的那支铜簪,偷偷换了半匹粗布,
又找王二要了些边角木料,连夜做了十个木框。第二天一早,她带着木框去镇上,
蹲在布庄门口帮人绷绣框——这是她娘教的手艺,没想到竟能换些铜钱。第一日赚了三十文,
她攥着钱袋,手心全是汗。回家路上买了块糖,塞给正在门口玩耍的小叔子,
看着孩子笑得露出缺牙的嘴,她忽然觉得,日子好像没那么苦了。烟雨楼里,
胡蝶的手臂结了痂。老鸨虽气,却也没法子,只能让她先跟着学唱曲。她嗓音清润,
学东西快,渐渐得了些客人的赏钱。只是每次接赏时,她都觉得那些铜钱烫得慌。“小蝴蝶,
跟爷走一趟,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富商捏着她的下巴,笑得油腻。
胡蝶猛地偏头躲开,撞翻了桌上的酒壶。老鸨慌忙赔笑,
转身就给了她一巴掌:“不知好歹的东西!”夜里,她对着那道疤痕发呆。忽然想起在家时,
父亲总说她性子烈,不像个女孩。可若不烈些,在这烟雨楼里,
怕是早就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她悄悄攒下赏钱,藏在床板下。有次被同住的姑娘发现,
她以为会被揭发,那姑娘却只是叹了口气说道:“藏严实些,别让人看见。”原来这泥沼里,
也有人心。沈府的日子,应秋过得小心翼翼。三奶奶性子温和,待她不算苛刻,
只是府里的规矩比头发丝还多。她学会了看主母的眼色,
学会了把“是”和“不是”挂在嘴边,却唯独学不会像其他丫鬟那样,凑在一起说闲话。
这日她去给三奶奶送茶,撞见管家婆在打骂一个小丫鬟,只因为打碎了一只茶杯。
应秋想起自己刚来时打碎的那只碗,那时三奶奶只是淡淡说了句“无妨”,心里忽然一动。
她趁着给三奶奶捶腿的功夫,轻声说:“三奶奶,那小丫鬟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别怪她。
”三奶奶挑眉看她:“你倒会替人说话。”“不是替她说话,”应秋低着头,“只是觉得,
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三奶奶没再说话,却在第二日,把那小丫鬟调到了花园打理花草。
应秋看着小丫鬟感激的眼神,忽然明白,就算是丫鬟,也不是只能任人摆布。
她开始偷偷跟着三奶奶读些字,指尖划过书页上的墨痕时,竟觉得比触摸绸缎还要安心。
萧三娘终究还是被送上了花轿。只是在拜堂前夜,她用那把剪刀划破了嫁衣,
也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陆家又惊又怒,婚事只能作罢。嫂子抱着她哭,
她却笑着说:“死过一次,才知道活着有多好。”只是家里再容不下她了,
她带着那二十两银子,偷偷离开了村子。一路向南,饿了就讨饭,渴了就喝溪水。
有次遇见劫匪,她竟凭着一股狠劲,用石头砸伤了对方的头,抢回了自己的包袱。
在渡口歇脚时,她看见一艘商船正在招工。“我们要男工,不要女人。”船主摆摆手。
萧三娘撸开衣袖,露出那道还未愈合的刀疤:“我能扛能打,不比男人差。
”船主被她眼里的劲吓了一跳,最终点了头。当船启航时,她站在甲板上,
看着越来越远的岸,忽然觉得,这天地之大,总有她容身的地方。叶珠玉的赏花宴,
办得很成功。她弹的一曲《平沙落雁》,引得众人称赞,尤其是李公子,
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倾慕。父亲笑得合不拢嘴,她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夜里,
她对着月光弹琴,母亲进来坐在她身边:“珠玉,李公子是个好人,嫁过去,不会委屈你的。
”“娘,”叶珠玉停下拨弦的手,“您当年嫁父亲,是心甘情愿的吗?”母亲愣了愣,
眼里泛起泪光:“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日子过着过着,也就认了。”叶珠玉没再说话,
只是指尖的琴弦,忽然断了一根。她想起李公子谈论诗词时,眼里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欣赏,
却没有温度。她悄悄写了封信,托人带给在京求学的表哥,信里只问了一句:“世间女子,
除了嫁人,还有别的活法吗?”康琳娜的婚事,终究没成,
张御史家不知怎得听说她“性子野”,主动退了亲。父亲回来后大发雷霆,骂她不知好歹,
母亲却偷偷给她塞了块玉佩:“不嫁也好,娘再给你寻个好人家。
”康琳娜却摇了摇头说道:“娘,我不想嫁人。”“胡说什么!”母亲急了,
“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我想跟着爹爹去经商。”康琳娜看着母亲惊讶的脸,
“爹总说我算账快,不如就让我试试。”父亲听说后,气得摔了茶杯:“女子抛头露面,
像什么样子,小时候便罢了,打扮一下旁人看不出来,可你现在都多大了,
我若答应你的话让别人怎么看我!”“商人重利,可也重信。”康琳娜迎着父亲的目光,
“女儿不会给家里丢脸。”她终究还是没拗过父亲,却开始偷偷跟着账房先生学习。
看着那些数字在笔下流动,她忽然觉得,这比学女红有趣多了。或许将来的路难走,但至少,
是她自己选的。秋意渐浓时,六个女子的日子,都悄悄起了变化。
聂青青的绷框生意越来越好,王二开始帮她劈木料。胡蝶的曲子唱得越来越响,
床板下的钱袋也越来越鼓。应秋识的字越来越多,三奶奶开始让她帮忙誊写书信。
萧三娘跟着商船走南闯北,晒黑了,也壮实了。叶珠玉收到了表哥的回信,
信里夹着一片枫叶,说“世间路千万条,不止嫁人一条”。康琳娜偷偷跟着父亲去了趟码头,
看着千帆竞发的景象,眼里亮得像是点了灯的琉璃盏。雨再下时,已带了凉意,可她们心里,
却都悄悄藏了点微光,像暗夜里的萤火,虽微弱,却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3 风乍起聂青青的绷框生意,渐渐有了名气,镇上的绣娘们都爱找她绷框,
她也从最初的十个木框,做到了五十个。王二干脆停了木匠活,专心帮她劈木料、送货,
婆婆也开始帮忙,家里的炊烟,似乎都比从前暖了些。只是树大招风,
邻村的张婆子见她赚了钱,便托人来说和,想让自己的儿子入伙。“你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
像什么样子?让我儿子给你搭把手,正好。”张婆子说得理直气壮。
聂青青直接把她赶了出去,可张婆子不甘心,竟带着人来砸她的摊子。“你个小贱人,
不守妇道,赚这些不干净的钱!”聂青青护着木框,被推倒在地。王二赶来时,
见她手臂擦破了皮,红着眼就要去跟人拼命,却被聂青青拉住:“别打,打了我们就理亏了。
”她爬起来,对着围观的人朗声道:“我聂青青赚的每一个铜板,都是靠手艺换来的,
干净得很!张婆子想抢我生意,就直说,何必往我身上泼脏水!
”人群里有人附和:“青青的活计确实好,我们都能作证!”张婆子见势不妙,
骂骂咧咧地走了。聂青青看着王二担忧的脸,忽然笑了:“别怕,只要我们占理,
就没人能欺负我们。”那天晚上,王二给她熬了药,又笨拙地给她包扎伤口。
“以后我跟着你出摊。”他闷声道,“看谁敢再欺负你。”聂青青靠在他肩上,
闻着他身上的木头味,忽然觉得,这日子,是真的稳了。胡蝶的曲子,唱红了半个苏州城。
有位姓苏的先生,每次来都只点她唱《葬花吟》,赏钱给得多,却从不碰她。胡蝶觉得奇怪,
却也乐得清静。这日苏先生听完曲,忽然递给她一本书:“这是我新刻的诗集,送你。
”胡蝶翻开一看,里面夹着张字条:“若想脱身,可寻城西柳郎中。”她的心猛地一跳。
夜里,她揣着攒下的钱,悄悄去了城西。柳郎中是个白发老者,见了她,
只说:“苏先生已打点好,明日午时,后门有人接你走。”胡蝶攥着那本书,手心里全是汗。
她想起老鸨的银簪子,想起那些油腻的笑脸,忽然咬了咬牙。回到烟雨楼,
她把所有的钱都分给了那个曾提醒她藏钱的姑娘:“拿着,找个机会,也走吧。
”那姑娘愣住了:“你……”“我要走了。”胡蝶笑了,眼里闪着光,“这地方,
不是人待的。”第二日午时,胡蝶换上一身粗布衣,跟着柳郎中的徒弟出了后门。
马车驶过城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烟雨楼的飞檐,忽然觉得,那道疤痕,再也不疼了。
应秋跟着三奶奶读的书越来越多,甚至能帮着写些简单的书信。三奶奶对她越发信任,
连带着管家婆也不敢再随意支使她。只是府里的闲言碎语也多了起来,说她想攀高枝,
想做小老婆。这日她去账房对账,撞见二太太的丫鬟在偷拿库房的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