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汴京清晨的露水还挂在窗棂上,阿绣已经把昨日浆好的丝线泡进温水里。
隔壁染坊的王二伯总说她傻,上好的蜀锦配些寻常色线就行,
偏要费力气用苏木、紫草一点点调。她捏着针往布面上戳,针尖刚碰到那朵待开的牡丹,
街面上传来“哐当”一声——是挑着担子卖胡饼的小贩,又被巡逻的金吾卫吓了一跳。
阿绣手里的针顿了顿,抬头往窗外看。卖胡饼的小贩正捂着担子赔笑,金吾卫却没理他,
眼神直勾勾盯着街对面的绸缎庄。那绸缎庄平时规矩得很,今儿个门帘半掩着,
里头好像有碎碎的说话声……阿绣把针往绷子上一别,悄悄挪到窗边。
绸缎庄的门帘被风掀起个角,她瞥见里头站着个穿绿袍的官爷,手指正点着一匹水红的绫罗,
嘴唇动得飞快,像是在急着说什么。旁边掌柜的脸皱成了包子,一个劲地拱手,
后脑勺的髻都快散了。正看着,隔壁染坊的王二伯掀着帘子探进头:“阿绣,
你要的紫草磨好了,就是……”他话没说完,眼睛突然瞪圆了,直勾勾瞅着街面,
“那不是……户部的刘主事?他来绸缎庄做啥?”午后突然来了两个穿青衫的管事,
说是府里要赶制一批绣活,挑了街上三个绣娘,阿绣也在其中。她没多问,
把没绣完的牡丹绷子往竹篮里一塞,跟着人上了辆蒙着纱帘的马车。马车走了约莫两刻钟,
停在一处朱漆大门前。抬头看,门楣上没挂匾额,只两侧墙头上爬满了薜荔藤,
静得连蝉鸣都淡了。进了院子才发现,里头大得能跑马,抄手游廊绕着几方池塘,
廊下已经坐着七八个绣娘,
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听说这是位贵人的别院”“前儿个好像见着宫里的公公来过”。
阿绣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理会那些议论。窗台上摆着盆茉莉,她看着花瓣上的露珠,
手里的针又动了起来,把绷子上的牡丹补得愈发鲜活。日头爬到头顶时,管事来传话,
其他绣娘都被领走了,独独留下她:“我家主子说,姑娘的针脚里有股子‘静气’,
往后就留在这里做活吧。”阿绣握着针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游廊,
池塘里的荷叶被风吹得晃了晃,像是有谁在水下藏着,轻轻吐了个泡。
part2阿绣低头抿了抿唇,把管事的话当阵风听了。她从竹篮里摸出块新的素绢,
是早上出门时顺手带的,想着午后有空就绣只小雀。针尖刺破绢面时,
游廊那头传来环佩叮当——不是管事那种粗布腰带的声响,倒像是上好的玉饰相撞,
清凌凌的。她眼皮都没抬,只听见脚步声停在几步外。一个女声慢悠悠响起,
声音软得像刚化的蜜:“这雀儿的翅尖,用石绿掺点藤黄试试?”阿绣手里的针没停,
嘴里轻声应:“回贵人,石绿太沉,怕压不住绢子的嫩色。奴婢用了点蓝铜矿的粉末,
掺着靛蓝调的。”说完才抬头,见面前站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鬓边斜插支珍珠钗,
没戴珠翠,却比绸缎庄那匹水红绫罗还晃眼。女子盯着绢上的雀儿看了半晌,
突然笑了:“你倒比那些掌柜的懂行。”女子指尖轻轻点了点游廊的栏杆,
栏杆上雕着缠枝莲,有片叶子的纹路被虫蛀了个小豁口——阿绣早上擦桌子时瞥见了,
没吭声,只默默记在心里。“听说你昨天在窗边看了绸缎庄半晌?”女子突然开口,
声音还是软软的,却像根细针,轻轻往阿绣心上扎。阿绣手里的针刚好绣完雀儿的尾羽,
她把线在背面打了个结,才缓缓抬头:“回贵人,奴婢是听见声响才抬的头。绸缎庄的事,
奴婢没看清,也没问。”女子眼尾挑了挑,目光扫过她绷子上的牡丹——昨天那朵待开的,
此刻花瓣已经舒展开半分,最边缘的地方用极细的线绣了层银白,像是沾了晨露。
“这露色用的是鱼鳔胶调的银线?”“是。寻常浆糊怕洗的时候晕开,鱼鳔胶熬得稠些,
能撑得久。”阿绣答得干脆,半句多余的话没有。女子突然转身,往池塘那边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明儿起,你到我内院来绣。有件东西,得你这样的手,才绣得出来。
”阿绣低头应了声“是”,眼角余光瞥见女子鬓边的珍珠钗晃了晃,
钗尖好像刻着个极小的“赵”字。而池塘里的荷叶底下,不知何时浮着片碎瓷,青花色的,
看着像是宫里用的那种……part3内院的窗棂糊着厚厚的云母纸,
阳光透进来都变得温吞。阿绣被领进一间静室,案上摊着半幅屏风的图样,
画的是“江山万里图”,只是山势勾勒得极淡,倒像是留着空,要靠绣线来填。
裙的女子——后来阿绣才知道下人们都叫她“苏夫人”——指着图样边角的小字:“这屏风,
是给宫里那位绣的。”她没明说“那位”是谁,但阿绣指尖一凉,
宫里能让苏夫人如此郑重的,除了当今官家,还能有谁?“料子用的是贡品云锦,
”苏夫人递过一卷深蓝的锦缎,触手滑得像流水,“你只需绣那几处远山,用最细的绒线,
一针都不能错。”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阿绣的手,“这里的事,出了这扇门,就当没见过。
若是漏了半个字……”阿绣低头看着锦缎上的暗纹,是缠枝莲混着云纹,
和她早上看见的栏杆雕纹如出一辙。她拿起针,声音平稳得像在说天气:“奴婢的嘴,
比绣线打的结还牢。”苏夫人没再说什么,转身时,阿绣瞥见她袖口露出截玉镯,
玉色里隐着点红,像极了染坊里最烈的苏木汁。阿绣把云锦在绷架上固定好时,
窗外的石榴花落了两瓣。她数着丝线的根数——最细的绒线要劈成十六股,
才能绣出远山的朦胧。苏夫人说“三个月”,其实她心里算着,
至少要四个月:山尖的黛色得用螺子黛掺松烟,山腰的雾得用真丝捣成的“飞絮线”,
这些都得慢慢调,急不得。夜里点灯做活,她对着图样细看,
忽然发现最东边那座山的轮廓有点怪——顺着线条摸过去,像个“寿”字,只是藏在层峦里,
不细看只当是寻常峰峦。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两下,苏夫人端着碗莲子羹进来,
见她盯着图样出神,笑问:“看出什么了?”阿绣指了指那座山:“这山势,
倒像按着万寿节的吉时描的。”苏夫人的羹勺顿了顿,眼底闪过点什么,
快得像烛火跳了下:“你只管用针,不用管这些。”说完放下碗就走,
袖口的血玉镯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光,倒像是映了她腕上的一点红痕——像是新掐的,
又像是旧伤。part4石榴花从结籽到泛红,蝉鸣从稀疏到聒噪,
阿绣终于把最后一根线头藏进云锦背面。她后退半步,
看着那座“寿”字山在深蓝锦缎上浮现——山尖的螺子黛经日光晒过,竟透出点青金,
山腰的飞絮线在风里轻轻晃,真像拢着层流动的雾。苏夫人来验货时,
身后跟着两个捧匣子的侍女。她没说话,只伸手抚过那些针脚,指尖滑到山根处,
那里藏着朵极小的并蒂莲,是阿绣偷偷加的,用了点染坊王二伯送的紫草汁调的线,
不细看几乎看不见。“留下吧。”苏夫人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倦,
“后院给你收拾了间房,以后院里的绣活,都归你掌针。”阿绣愣了愣,
手指绞着围裙角:“回贵人,奴婢……想回家了。家里还有半缸没用完的苏木。
”苏夫人转身看向窗外,蝉声正烈,她慢悠悠道:“外面不太平。前几日绸缎庄的刘掌柜,
不知说了句什么,被金吾卫带走了。”她顿了顿,侧过脸笑,“你在这里,
至少能安安稳稳绣你的花。”阿绣没再说话。她被领到后院时,
看见那间房的窗正对着别院的高墙,墙头上的薜荔藤爬得更密了,密得连天空都切成了碎块。
夜里她听见墙外有马蹄声,达达达的,像是在巡逻。第二日清晨,她刚拿起针线,
就见苏夫人的侍女送来块料子——是块明黄色的纱罗,薄得像蝉翼。
侍女说:“夫人让绣面‘百子图’,赶在秋节前要用。”阿绣捏着纱罗的一角,指尖发颤。
明黄是皇家专用的色,这“百子图”,又是给谁的?她抬头看向高墙,薜荔藤的叶子上,
不知何时落了只黑猫,正歪着头看她,像在等什么消息。阿绣从针线篮里摸出小鱼干,
放在窗台上。黑猫上前嗅了嗅,歪头看她,尾巴一翘一翘的。她低头继续理明黄纱罗,
指尖划过布料时,摸到些极细的纹路——不是织出来的,倒像是用什么尖东西轻轻划的,
弯弯曲曲,像她小时候在河滩上画的水纹。正琢磨着,前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比平时急些。
她竖起耳朵听,只抓住“西京”“密信”两个词,
跟着是苏夫人拔高的声音:“让张管事去办!别惊动旁人!”黑猫“扑腾”跳下窗台,
打翻了阿绣晾晒的绣线。阿绣赶紧蹲下身捡,指尖刚碰到丝线,
就见苏夫人的裙摆从廊下扫过,她脸色比昨日那碗莲子羹还凉,看见阿绣时,
脚步顿了顿:“百子图的线,够不够?库房里有新到的孔雀羽线,要不用点?”“回夫人,
不用。”阿绣把线拢进手心,“明黄已经够亮,再用羽线,怕是太扎眼了。”她顿了顿,
补了句,“奴婢昨日见墙角的凤仙花开得正好,捣了点汁,调了些浅粉,
绣童子的肚兜正合适。”苏夫人盯着她的手看了看,那手上沾着点凤仙花的红,
像极了她腕上玉镯的颜色。“你倒是会过日子。”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裙角带起的风里,有股淡淡的药味——不是熏香,是苦涩的,
像阿绣小时候发烧时喝的柴胡汤。阿绣站起身,看着苏夫人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
她把捡好的丝线重新晾回窗台,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西京是官家的潜邸所在,
这时候提西京的密信,是出了什么事?还有那药味……苏夫人是病了,还是在给什么人煎药?
正想着,黑猫又跑回来了,这次嘴里叼着根细草,草叶上沾着点泥土。阿绣伸手去接,
却见草叶上还缠着半片撕碎的纸,纸上有个墨点,像极了她绣“寿”字山时用的松烟墨。
part5阿绣正对着那半匹明黄锦缎出神,黑色的小毛球不知从哪儿叼来颗晒干的莲子,
啪嗒一声丢在她手背上。她被惊得回神,指尖捻起莲子,
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是平日里洒扫婆子的木屐声,
倒像是穿着软底锦鞋的女子,步子又急又轻。苏夫人的声音紧跟着飘进来,
带着几分她从未听过的慌乱:“阿绣,你把那幅百子图收进樟木箱,
再取件素色的杭绸褂子来,快些。”阿绣手一顿,
瞥见苏夫人鬓边斜插的赤金点翠簪歪了半分,袖口还沾着片新鲜的芭蕉叶碎。
这院子里的芭蕉种在西北角,离正屋少说有十丈远,她何时去过那里?正收拾着,
院门外突然响起叩门声,三长两短,极有章法。苏夫人脸色骤变,
往阿绣手里塞了串钥匙:“去地窖取坛十年的女儿红,就说我身子不适,不便见客。
”地窖在厨房后头,阿绣刚摸到门环,就听见苏夫人隔着窗棂说了句极轻的话,
像是“他怎么来了”,尾音发颤,竟比那日逗小毛球时还软几分。
急促的扣门声响起——三长两短,跟暗号似的!苏夫人刚才还急着藏百子图,
这会儿听见动静,声音都发颤了,指定是那人来了!阿绣抱着女儿红往回走时,
正撞见个青衫男子立在院里。那人背对着她,腰间系着块羊脂玉佩,阳光扫过发梢,
竟泛着点淡淡的金辉。小毛球不知死活地蹿过去,在他靴边喵呜蹭了蹭,被他弯腰一捞,
竟乖顺得要命。苏夫人从屋里出来,鬓边的簪子早换了支银素的,可指尖攥着帕子的力道,
连阿绣都看得分明。“不是说身子不适?”男子转过身,声音低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目光扫过阿绣时,微微顿了顿。男子盯着阿绣看了半晌,忽然抬手抚上自己的眉心,
喉间低低“嗯”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陈年旧事。苏夫人攥着帕子的指节都泛了白,
抢在他开口前笑道:“这是我远房侄女,刚从乡下接来的,笨手笨脚的,让大人见笑了。
”阿绣抱着酒坛子的手一紧,
眼角余光瞥见男子靴底沾着半片干枯的枫叶——这院子里可没种枫树。他来时定是走了远路,
还特意绕了道?男子没接话,反而屈指弹了弹小毛球的脑门:“这猫儿倒通人性。
”话是对着猫说的,眼神却又飘回阿绣脸上,慢悠悠补了句,“侄女?
瞧着倒有几分像……”苏夫人突然咳了两声,声音陡然拔高:“大人尝尝这女儿红?
埋了十年的,最是养人。”说着就去夺阿绣手里的酒坛,指尖却在触到坛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