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寒冬腊月的冰寒,是那种浸透骨髓的凉,像上辈子她蜷在将军府破败的偏院,听着窗外风雪呼啸,最后一口气消散时的冷。
她猛地睁开眼,入目是摇曳的红烛,金线绣的鸳鸯在帐上游动,映得满室昏红如血。
鼻尖萦绕着劣质熏香与淡淡酒气,身下是铺着花生红枣的喜床,硌得人骨头生疼。
这不是她守了十年的寡居小院。
这是……她和顾沉舟大婚的新房。
楚明玥的手指猛地攥紧,指尖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确认——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八岁,回到了她嫁给那个短命将军顾沉舟的这一天。
“哗啦——”袖中藏着的小瓷瓶滑落,滚在锦被上发出轻响。
楚明玥慌忙按住,冰凉的瓶身贴着掌心,里面是她早就备好的鹤顶红。
上辈子,她就是在这个夜晚,抱着“既嫁从夫”的念头,规规矩矩地等顾沉舟回来。
她敬他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哪怕这场婚事是楚家为攀附权贵硬塞给他的,哪怕人人都说他残暴嗜杀、命不久矣。
可结果呢?
顾沉舟在她嫁过去的第三年,战死沙场。
消息传来那天,楚家第一时间撇清关系,说她是“克夫”的丧门星。
她在将军府守寡,从人人敬畏的将军夫人,变成下人们都敢欺辱的弃妇。
楚家不仅不来接济,还在她守寡的第二年,逼着她嫁给城西的病秧子冲喜。
她抵死不从,被锁在柴房三天三夜,最后用一根簪子划破手腕,才换得楚家松口。
可从那以后,她成了京城最大的笑柄,被指指点点了十年,最终在一个大雪天,冻死在将军府的角落,身边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十年凄苦,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楚明玥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淬了毒的冷。
顾沉舟,那个让她守了十年活寡的男人。
那个传闻中杀人如麻、性情暴戾,却偏生得了个“短命”名头的镇国将军。
上辈子她敬他、怕他,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这一世,她不要再做那个困在深宅、任人宰割的楚明玥。
顾沉舟不是命短吗?
那她就帮他一把,让他死得早些,死得彻底些。
只要他死了,她就能脱离将军府,脱离楚家的掌控,哪怕是被送回楚家受些磋磨,也好过守着一座空坟,耗尽十年青春,最后冻毙荒野。
“吱呀——”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楚明玥的思绪。
她迅速将装着鹤顶红的瓷瓶藏回袖中,指尖在袖口蹭了蹭,残留的粉末带着微苦的腥气。
她掀起红盖头的一角,透过缝隙望去——男人一身玄色喜服,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祥云纹,却被淡淡的血腥味染上,成了暗沉的褐红。
他身形颀长,宽肩窄腰,墨发用红色发带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是顾沉舟。
他回来了。
楚明玥的心跳骤然加快,不是少女怀春的悸动,是恐惧,是恨,是即将亲手了结这一切的紧张。
她慌忙放下盖头,端坐在床沿,手指死死抠着裙摆,指节泛白。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
她听见他停在床边,呼吸声隔着盖头传来,粗重,带着挥之不去的杀伐气。
“夫人。”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磨过砂砾的剑刃,带着刚从战场归来的冷硬。
楚明玥的脊背瞬间绷紧,上辈子她就是听着这个声音,敬了他三年,怕了他三年,最后念了他十年。
真是可笑。
“将军。”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顺,带着新嫁娘该有的羞怯,“合卺酒……还没喝呢。”
桌上摆着两只缠了红绸的酒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酒液,是楚家特意送来的合卺酒。
楚明玥记得,上辈子她就是规规矩矩地和他喝了这杯酒,然后看着他转身去了外间的软榻,一夜未碰她。
现在想来,或许他那时就厌恶她吧?
厌恶她是楚家塞来的棋子,厌恶这场荒唐的婚事。
顾沉舟没说话,只拿起桌上的酒杯。
楚明玥听见杯盏碰撞的轻响,知道他在倒酒。
她悄悄抬起眼,透过盖头的缝隙,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酒杯,指腹上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就是这双手,握得动千斤长剑,杀得了百万敌军,却护不了她一个寡嫂十年安稳。
楚明玥的指尖再次触到袖中的瓷瓶,冰凉的触感让她冷静下来。
机会只有一次。
她深吸一口气,在顾沉舟转身的瞬间,猛地拔开瓶塞,将里面的鹤顶红尽数倒在了他那杯酒里。
粉末遇酒即溶,悄无声息,连一丝涟漪都没泛起。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将瓷瓶藏好,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顾沉舟转过身,手里端着两只酒杯,一杯递给她,一杯握在自己手里。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上,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在嘲讽她的故作镇定。
“夫人,”他将酒杯递到她唇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喝了这杯,你便是我顾沉舟的妻了。”
楚明玥看着那杯酒,酒液里映出她模糊的影子,苍白,扭曲,像个索命的厉鬼。
她想起上辈子守寡时的苦,想起楚家人的嘴脸,想起那个冻死在雪夜的自己。
她闭上眼,接过酒杯,指尖故意碰了碰他的手。
真凉啊,和他的人一样,带着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寒气。
“将军请。”
她仰起头,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将酒杯递向他。
只要他喝下去,只要他死了,她就能解脱了。
顾沉舟的目光落在她递来的酒杯上,又缓缓抬起,对上她的眼。
红烛的光落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像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没有立刻去接,反而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问:“楚明玥,你确定要我喝这杯酒?”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让楚明玥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强作镇定,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慌乱:“将军说的哪里话,这是合卺酒,自然是要喝的。”
顾沉舟笑了。
那笑声很低,从喉间溢出,带着几分嘲弄,几分她看不懂的复杂。
他终于伸出手,却没有去接酒杯,而是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唔!”
楚明玥吃痛,酒杯脱手而出,“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溅起,酒液泼在红毡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她惊愕地抬头,撞进顾沉舟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男人俯身靠近,玄色喜服上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墨香,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他的手指收紧,捏得她的手腕生疼,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夫人,”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耳畔,带着淬了冰的笑意,“你这杯‘心意’,是想送本将军上路?”
楚明玥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知道了?
不可能!
她做得那么隐蔽,他怎么会知道?
“将军……你在说什么?”
她挣扎着想要抽回手,声音里带着惊慌,“我不懂……不懂?”
顾沉舟的手指忽然滑到她的袖口,轻轻一勾,那只空了的小瓷瓶便从袖中滚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的目光落在瓷瓶上,眸色更沉,“那这个,是什么?”
楚明玥的脸“唰”地白了。
完了。
她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撕碎,暴露在他冰冷的目光下。
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想起传闻中顾沉舟的残暴,据说他在战场上能生啖敌肉,对待叛徒从没有好下场。
她害死他不成,会不会被他活活打死?
“我……我没有……”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不是害怕,是绝望。
为什么?
为什么连死都不让她痛痛快快地选一次?
顾沉舟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忽然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扣住她的后颈,用力一推——“砰!”
楚明玥的后背狠狠撞在身后的雕花廊柱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红盖头早就被撞掉,散落在地上,露出她苍白惊慌的脸。
她抬头,看见顾沉舟站在她面前,玄色喜服的衣摆在烛火下微微晃动,像张开的黑色羽翼。
他的目光紧锁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惊涛骇浪,有暴戾,有嘲弄,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楚明玥,”他缓缓抬手,指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他的指尖很凉,带着薄茧,力道却重得吓人。
楚明玥的下巴被捏得生疼,眼泪掉得更凶,混合着屈辱和不甘。
是!
她就是想让他死!
是他毁了她的一生!
是他让她守了十年活寡!
是他让她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是又怎么样?”
她终于破罐子破摔,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顾沉舟,你本来就是个短命鬼!
早死晚死都是死,我帮你一把,让你少受点罪,不好吗?”
“不好。”
顾沉舟的声音骤然低沉,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闷雷。
他俯身,距离她极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狼狈的影子,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让她窒息的血腥味。
“我死了,”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就那么想当寡妇?”
话音未落,他忽然低下头,温热的唇毫无预兆地覆了上来。
楚明玥的眼睛猛地睁大。
那是一个带着惩罚意味的吻,凶狠,霸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他的牙齿磕在她的唇上,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她想挣扎,想推开他,可他的手死死扣着她的后颈,让她动弹不得。
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顾沉舟忽然松开了她。
他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粗重,眼底翻涌着疯狂的红。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那里还残留着她唇上的血迹,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鹤顶红的苦涩。
下一秒,他的眸色骤然沉如寒潭,声音里淬着冰,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楚明玥,”他说,“上辈子没喝够你的毒,这辈子,你还想再来一次?”
“上辈子”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楚明玥的心上。
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顾沉舟……他怎么会知道上辈子的事?
难道……一个荒谬却又让她遍体生寒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
她不是唯一一个重生的?
这个想法让她的血液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忘了。
她看着顾沉舟眼底那抹了然的、带着两世沧桑的疲惫与疯狂,只觉得眼前的红烛、喜床、甚至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原来,这场她以为能掌控的复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早己写好结局的困局。
而她和他,都是从地狱爬回来的鬼,注定要在这场红妆泣血的重生里,再纠缠一次。
红烛依旧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交缠,像一幅无解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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