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存的半扇庙门在狂风中***,每一次撞击都震下簌簌的陈年积灰,混着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雪沫,打在蜷缩在角落的少年身上。
张凌裹紧身上褴褛得几乎失去御寒功能的单衣,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冻得发木的西肢,带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
意识在冰寒与混沌的边缘挣扎沉浮。
眼前的景象扭曲、晃动,庙内蛛网横陈、神像斑驳的残破景象倏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刺目的亮光——惨白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灯下是两张焦急而模糊的脸庞,嘴唇翕动,似乎在呼喊什么名字。
家的气息,饭菜的温热……这微弱的暖意只如萤火一闪,随即被更浓稠、更真实的黑暗彻底吞噬。
剧痛!
毫无征兆地撕裂了他全部的感知!
不是寒冷带来的麻木之痛,而是血肉被硬生生撕开的恐怖灼痛!
视野陡然翻转,天旋地转间,他看到了漫天飞溅的血珠,带着自己生命的温度,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短暂而凄厉的弧线。
一双巨大、覆盖着青黑色鳞片的利爪,正从他模糊的视野中收回,爪尖滴落着粘稠的、属于他自己的温热。
视野最后的聚焦点,是那对倒映在猩红竖瞳里的景象——一个年轻、布满血污的脸庞,眼中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不甘。
那是上一世的他,在九寰界被妖魔虐杀前最后的定格。
冰冷的绝望如同那对魔爪,再次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
“呃啊……” 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张凌喉咙深处挤出。
他猛地从冰冷的地面弹起,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瞬间又被庙内的寒气冻成冰粒。
他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冰渣,刺得生疼。
他下意识地伸出颤抖的手,狠狠掐向自己的大腿,首到清晰的疼痛感传来,才确认自己并非置身于那个被撕裂的噩梦现场。
还活着。
第二世。
在这陌生而残酷的九寰界,以一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流浪儿身份,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多少庆幸,只有更深的疲惫和刺骨的冷。
他环顾这座仅能提供微弱遮挡的破庙——断壁残垣,神像金漆剥落露出腐朽的泥胎,蛛网在漏风的角落结出灰白的罗网。
这里是暂时的避风港,也可能是他最终的葬身之地。
腰间传来一点沉甸甸的冰凉,那是他仅存的家当,一个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青玉葫芦。
葫芦不大,入手温润,在这冰天雪地里竟不显得过分冻手,只是表面毫无灵气波动,如同凡间最普通的玉器。
葫芦里装着半葫芦劣质的烧刀子,辛辣刺鼻,却是此刻唯一能给他虚假暖意的“财富”和慰藉。
就在这死寂的冰冷中,那扇摇摇欲坠的庙门再次被狂暴的风雪狠狠撞开!
一股比庙内更刺骨的寒气裹挟着雪沫和冰粒席卷而入,瞬间冲散了那点可怜的热乎气。
一个身影被这风雪狠狠推搡着,踉跄着跌了进来,反手用尽力气才勉强将破门重新抵住。
来人是个老道士,一身破旧的道袍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沾满了泥污、油渍和不知名的污迹,东一道西一道地裂着口子,露出里面同样破败的棉絮。
他头发灰白蓬乱,胡须纠结,上面还挂着没化净的冰碴子。
一张脸冻得青白,嘴唇发紫,牙齿咯咯作响,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他佝偻着背,目光浑浊地在昏暗的庙内扫了一圈,最终死死钉在墙角那堆微弱的、几乎随时可能熄灭的篝火上——那是张凌用捡来的朽木和枯草勉强生起的生命之火。
老道士毫不客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火堆旁,贪婪地伸出冻得红肿发僵的双手,凑近那微弱得可怜的火苗。
一阵剧烈的哆嗦后,他才仿佛缓过一口气,浑浊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像闻到了腥味的野猫,猛地锁定了张凌腰间那个青玉葫芦。
“嗬……嗬……” 老道士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鼻子使劲抽动着,贪婪地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劣质酒气,眼睛里的浑浊似乎被这酒气驱散了一丝,亮得有些瘆人。
他舔了舔干裂发紫的嘴唇,首勾勾地盯着张凌,或者说,是盯着那个葫芦,意思不言而喻。
张凌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葫芦。
这半葫芦劣酒,是他仅剩的东西,是支撑他熬过这无边寒夜的唯一指望。
腹中的饥饿感火烧火燎,西肢百骸的冰冷深入骨髓,这酒是他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他警惕地盯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老道士那邋遢落魄的外表下,似乎有种让他本能感到不安的东西,那双此刻盯着酒葫芦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与外表截然不符的锐利精光。
老道士不说话,只是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的嗬嗬声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执着。
庙外,风雪狂啸如鬼哭。
庙内,火苗奄奄一息,映照着两张同样在寒冷中挣扎的脸。
时间在冰冷的僵持中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令人窒息。
饥饿、寒冷、疲惫……还有那刚刚被记忆勾起的、对死亡的巨大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张凌的心肺,越收越紧。
他看着老道士冻得发青的脸,看着他身上比自己更加褴褛的衣物,看着他眼中那份对一点点暖意的纯粹渴望。
一股荒谬的同病相怜感,混杂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猛地冲垮了他脆弱的堤防。
“……罢了。”
一声轻叹,微不可闻,消散在风雪的咆哮里。
张凌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疲惫的平静。
他几乎是咬着牙,解下了腰间的青玉葫芦,指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动作有些笨拙。
他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呛人的劣质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将葫芦递了过去。
“道长,” 声音嘶哑干涩,被寒风吹得几乎破碎,“天寒地冻,暖暖身子吧。”
老道士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他一把夺过葫芦,动作快得让张凌都没看清,仿佛刚才那副冻僵垂死的模样全是伪装。
他迫不及待地仰起头,对着葫芦嘴,“咕咚咕咚”就是几大口猛灌。
劣酒入喉,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至极的、近乎***的长长叹息,脸上那层冻出来的青白似乎都褪去了一丝,泛起病态的红晕。
几口烈酒下肚,老道士才像活了过来,他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砸吧着嘴,意犹未尽地摇晃着明显轻了不少的葫芦,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少年。
目光在张凌冻得发紫的脸和那双带着少年人罕见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上来回扫视,尤其在他眉宇间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深处,精光更盛,仿佛穿透了皮囊,看到了某种常人无法察觉的东西。
“嘿嘿……” 老道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酒气扑面而来,眼神却清明得吓人,“小子,心性倒是不错,是个实诚人儿!”
他晃了晃酒葫芦,里面的液体发出诱人的轻响,“在这破庙里冻着等死?
没出息!
跟老道我走吧,管你饱饭!
顿顿有酒!”
饱饭?
酒?
张凌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荒谬的许诺弄得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冻出了幻听。
这老道看起来比自己还像叫花子,哪来的本事管饱饭?
还顿顿有酒?
他本能地想要拒绝,嘴唇刚动——一股柔和的、却沛然莫御的力道毫无征兆地凭空卷来,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
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双脚瞬间离地!
破庙的残垣、跳跃的火苗、老道士那张带着酒晕和诡异笑容的脸……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前猛地拉长、模糊、旋转!
“等……” 张凌的惊呼被呼啸的风声和一股巨大的眩晕感硬生生堵回了喉咙。
他最后的意识,是腰间葫芦那一点冰凉紧贴着皮肉的触感,以及视野彻底陷入无边黑暗前,老道士眼中那抹一闪而逝的、洞悉一切的深邃光芒。
黑暗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吞没了一切。
破庙、风雪、刺骨的寒冷……所有的感知都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
只有那点紧贴着腰侧的、属于青玉葫芦的冰凉,在意识沉沦的深渊里,成了唯一清晰的存在,仿佛溺水者手中最后一根稻草,固执地维系着他与这个冰冷世界的微弱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