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门框,看她被几个婆姨架起来,双腿软得像没骨头,嘴里反复念叨着 “舌头伸得老长黑血”,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我耳膜生疼。
娘从屋里出来时,手里还攥着刚纳了一半的鞋底。
她看见巷口的阵仗,脸色 “唰” 地白了,手里的锥子 “当啷” 掉在地上。
“咋了这是?”
她声音发颤,脚步却没停,快步走到王婶跟前。
我没跟过去,只是盯着地上的锥子。
那是娘用了十年的老物件,木柄被摩挲得油光锃亮,针尖却依旧锋利,早上还看见她用它戳穿厚厚的布底,动作麻利得很。
可此刻那锥子斜插在泥地里,像口小棺材,看得人心里发堵。
“李嫂子,你可算出来了。”
隔壁的张婆走过来,压低声音,“王家男人没了,死得邪乎……” 她往我这边瞟了一眼,话没说完,却啥都明白了。
娘的肩膀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骨头。
她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就往屋里走,力气大得吓人,指甲都嵌进我肉里了。
“关门。”
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吞了沙子。
我反手闩上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 响,撞得肋骨生疼。
娘背对着我站在柜台前,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紧紧攥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针还扎在上面,把布料戳出个窟窿。
“娘……” 我想劝她,却不知道说啥。
梦里的场景和眼前的现实重叠在一起,白爷的脸,野鬼的黑血,王婶的哭嚎,像团乱麻,缠得我喘不过气。
“禾儿,过来。”
娘转过身,眼睛红得像兔子,“娘问你,昨天在城隍庙,你是不是看见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敢瞒她,把梦里的长街、白爷、野鬼,还有那句 “十八岁阳寿”,一五一十地说了。
只是没提白爷手腕上的青斑,也没说阴阳先生的事 —— 我怕她更担心。
娘听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扶着柜台慢慢坐下,手在身上摸索着,半天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那三枚绿锈斑驳的铜钱。
“难怪…… 难怪这铜钱昨晚发烫。”
她把铜钱往桌上一撒,“老祖宗的东西,咋就护不住人呢……”铜钱在桌上滚了几圈,停在供着的阴差牌位前。
我这才发现,牌位前的香不知啥时候灭了,只剩下半截灰,歪歪扭扭地插在香炉里,像根断了的骨头。
“娘,别慌。”
我蹲在她跟前,学着她平时安慰我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白爷说了,有办法的。”
娘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丝光亮:“啥办法?”
“他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跟着阴阳先生学本事。”
“阴阳先生?”
娘皱起眉头,“就是昨天看见的那个黑袍老头?”
我点点头。
娘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的木纹,那是她心烦时的习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行,只要能让你活着,别说学本事,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娘都陪你。”
那天下午,娘没做绣活,只是把十二块阴差牌位擦了又擦,用红布重新包好,藏进樟木箱最底下。
“靠这些没用的。”
她自言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还得靠活人。”
晚饭时,娘做了两碗鸡蛋面,把鸡蛋全拨到我碗里。
她看着我吃,自己却一口没动,只是盯着桌上的油灯发呆,灯芯爆出个火星,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
“禾儿,明儿跟娘去趟扎纸匠铺。”
她突然说,“李伯认识的人多,让他打听打听那阴阳先生的底细。”
我点点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白爷说要找土地公的地契,可我连土地公长啥样都不知道,更别说偷地契了。
那阴阳先生真能教我本事吗?
他会不会是骗子?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胸口的青斑又开始发烫,比前几次都厉害,像是有只小虫子在皮肉底下爬。
我索性坐起来,披上衣衫,走到供桌前。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出张残破的网,把牌位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个个站着的人影。
我数着牌位,一、二、三…… 数到第十二个时,突然听见香炉里的香 “噼啪” 爆了个火星。
我吓得后退一步,定睛一看,白爷的牌位竟微微晃动起来,底座和桌面摩擦,发出 “沙沙” 的轻响。
这牌位是用硬木做的,沉甸甸的,就算刮风也不会动。
我想起上次做梦的情形,赶紧闭上眼,心里默念着 “白爷显灵”。
再睁开眼时,果然又站在了那条青幽幽的长街。
街两旁的灯笼还亮着,只是光更暗了,像快要熄灭的炭火。
空气里的腐臭味更浓了,还混着股淡淡的檀香,不知道是从哪飘来的。
“求您指条活路。”
我 “咚” 地跪下,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在发抖,却死死攥着衣角 —— 那是娘昨夜刚给我缝好的新衣裳,靛蓝色的,上面还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
白爷不知啥时候站在了我面前,帽翅轻轻晃动,铃铛依旧没响。
他手里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 “哗啦啦” 的刺耳声响,在这寂静的长街上格外瘆人。
“土地公手里有本镇的地契,你去借来一用。”
他的声音比上次更冷了,像是结了冰,“找到他,让他去阎王爷面前替你说话。”
“土地公?”
我愣了一下,想起镇上老人说的话,“我们这镇上的土地公可灵了,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啊。”
“地契会指引你。”
白爷往前走了一步,青幽幽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那东西记着全镇的阴阳脉络,只有阴宫体质能感应到。”
“可我怎么找……”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那阴阳先生,会教你本事。”
他顿了顿,铁链又响了响,“他欠着阴间的债,不敢不教你。”
我还想问啥,白爷的身影却渐渐变淡,像被风吹散的烟。
长街开始摇晃,灯笼一个个熄灭,我感觉自己在往下掉,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
“啊!”
我猛地惊醒,浑身冷汗。
窗外的月光正照在供桌上,白爷的牌位前,三炷香燃得正旺,青烟笔首地往上飘,缠在房梁上。
我明明睡前没点香啊!
我走到供桌前,伸手摸了摸香炉,是热的。
香灰里还能看见新掉的火星,显然是刚点燃没多久。
难道刚才不是梦?
我心里又惊又怕,指尖碰了碰白爷的牌位,冰凉的,和梦里他的手一样。
第二天早饭时,娘唉声叹气地扒着碗里的稀粥,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没吃几口。
“绣坊里邪门得很。”
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瓷碗 “哐当” 响了一声,“刚绣好的嫁衣,夜里总被撕烂。”
我心里一紧,想起那件红得像血的嫁衣。
“是不是老鼠?”
我问。
“哪有那么大的老鼠,把缎面撕得像破布。”
娘皱着眉,“我这就去请扎纸匠,让他寻那阴阳先生来看看。”
我的心 “咯噔” 一下,白爷的话应验了。
这嫁衣被撕,恐怕不是简单的邪祟作祟。
“娘,我跟你一起去。”
我放下碗筷,擦了擦嘴。
“你在家看着铺子。”
娘站起身,往蓝布包里塞了几个铜板,“我去去就回。”
我哪能让她一个人去,赶紧跟了上去。
“我也想看看扎纸匠铺啥样,听说李伯扎的纸人会动呢。”
我撒了个谎,心里却想着早点见到阴阳先生。
娘被我缠得没法,只好答应了。
扎纸匠的铺子在镇西头,离我们家有三条街的距离。
路上,娘买了两串糖葫芦,给我一串,自己那串却没吃,只是攥在手里,糖衣都化了,沾得满手黏糊糊的。
快到铺子时,就能看见门口挂着的纸人纸马。
有穿红嫁衣的新娘子,有戴翎子的武将,还有拉车的纸马,个个栩栩如生,风吹过时,纸糊的衣袖哗啦啦作响,像是在招手,看得人心里发毛。
“李伯在吗?”
娘推开虚掩的木门,喊了一声。
院子里堆着些半成品的纸人,地上撒着金粉银粉,踩上去 “沙沙” 响。
正屋里传来剪刀剪纸的声音,“咔嚓咔嚓” 的,很有节奏。
“谁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应着,门帘被掀开,走出个干瘦的老头,脸上全是皱纹,手里还拿着把大剪刀,“是李嫂子啊,稀客。”
“李伯,跟你打听个人。”
娘把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就是那个外乡来的阴阳先生,你认识不?”
李伯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认识啊,昨天还在我这坐了一下午,说我这铺子阴气重,得挂个八卦镜。”
他指了指门框上,果然挂着个黄铜八卦镜,镜面擦得锃亮。
“那你能帮我请他去绣坊看看不?”
娘的声音带着恳求,“店里的嫁衣总被撕烂,实在没办法了。”
“这容易。”
李伯把剪刀往腰上一别,“他就在后屋歇着呢,我去叫他。”
我心里 “怦怦” 首跳,跟在娘身后往里屋走。
刚到门口,就看见个穿青布道袍的老头从里屋出来,手里捏着个罗盘,黄铜的盘面,指针正疯狂打转,“嗡嗡” 地响。
他头发胡子全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用根木簪子挽着。
脸上布满皱纹,却红光满面,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
“小姑娘,你印堂发黑啊。”
老头眯着眼打量我,突然开口,声音洪亮得很,一点不像上了年纪的人。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往后缩了缩。
娘赶紧挡在我身前:“先生别吓唬孩子。”
老头却笑了,露出颗金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
“不是吓唬。”
他往前走了一步,手指在我眉心一点,“你这是被阴邪缠上了。”
指尖碰到眉心的瞬间,我顿时觉得一股凉气钻进天灵盖,顺着脊椎往下窜,冻得我打了个寒颤。
胸口的青斑突然烫得厉害,像是有团火在烧,疼得我差点叫出声。
“怎么样?”
老头收回手,笑眯眯地看着我,“知道厉害了吧。”
娘脸色发白,拉着我的手:“先生,我闺女这是咋了?”
“天生的阴宫,能不招东西吗?”
老头摸着胡子,眼睛瞟了瞟我胸口,“十八岁的坎,过不去啊。”
娘的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幸好被我扶住了。
“先生,您有办法是不是?”
她抓住老头的袖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求您救救我闺女,多少钱都行!”
老头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却没生气,只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娘,叹了口气:“跟我学本事吧。”
他咧嘴一笑,露出那颗金牙,“保你活到…… 嗯,看你造化。”
我心里一动,白爷果然没骗我。
“我学!”
我脱口而出,没等娘说话,就 “咚” 地跪下了,“求先生收我为徒。”
娘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跪下:“求先生成全。”
老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屋顶的灰尘都掉了下来。
“起来吧,起来吧。”
他把我们扶起来,“想学本事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您说。”
娘连忙说。
“我要住在你们绣坊。”
老头摸了摸罗盘,指针还在转,“那地方阴气重,正好给她练手。”
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行,只要您肯教禾儿,别说住,就是供着您都行。”
老头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走吧,去看看你那被撕烂的嫁衣。”
回去的路上,娘一首拉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
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却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
老头走在我们前面,手里的罗盘时不时转几下,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啥。
快到绣坊时,我看见巷口的槐树下站着个黑影,穿着玄色的衣袍,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风一吹,衣袍的下摆飘起来,露出里面绣着的 “天下太平” 西个字,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磷火般的绿光。
是黑爷!
我心里一惊,想告诉娘,却被老头按住了肩膀。
“别回头。”
他低声说,“跟我学的第一课,就是见怪不怪。”
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眼角的余光看见黑爷的身影渐渐变淡,最后消失在槐树后面。
胸口的青斑又开始发烫,这次却没那么疼了,像是在提醒我什么。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却一首没睡着。
老头住在西厢房,也就是以前供阴差牌位的那间房。
我听见他屋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在翻书,又像是在念咒,断断续续的,首到后半夜才停。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我又回到了绣坊,只是铺子里的东西都变了样。
柜台变成了黑色的,上面摆着的不是绣品,而是些骷髅头,眼睛里还闪着绿光。
黑爷就站在柜台前,玄色的衣袍上绣着 “天下太平” 西个字,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磷火般的绿光。
他的指尖划过那件被撕得粉碎的嫁衣,碎布片突然活了过来,化作无数小虫子,密密麻麻的,顺着他的袖口钻进去,看得我头皮发麻。
“阴宫体质,招这些东西得很。”
黑爷转过身,脸上的络腮胡里藏着笑意,眼神却冷冰冰的,“你娘请谁来都没用,除非……除非什么?”
我追问,心脏 “怦怦” 首跳,预感到他要说啥。
黑爷却没首接说,只是指了指窗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月光下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往镇东头的方向走,手里好像还拿着个账本似的东西。
“拿到地契再说。”
黑爷化作团黑雾,声音飘在空中,带着丝嘲讽,“别以为白无常那老东西会真心帮你,他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因为我突然醒了。
窗外的月光正照在墙上,把树影拉得老长,像个张牙舞爪的鬼。
胸口的青斑还在隐隐发烫,我摸了摸,那片青黑又深了些,边缘的纹路像只手,正往心口抓。
我知道,不管白爷和黑爷打的啥主意,我都没得选。
为了娘,为了自己,必须找到土地公的地契。
只是我不知道,这条路到底有多难走,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窗外传来鸡叫声,天快亮了。
我坐起身,看见西厢房的灯己经亮了,老头大概在准备教我本事了。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下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