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墓碑
车辙在身后延伸,像两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车窗外,是无边无际、死寂的苍白雪野,天地间只剩下单调的风声和车轮碾压积雪的单调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己冻结。
沈拂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的车窗,目光空洞地望着这片吞噬一切色彩的荒芜,干裂的嘴唇翕动,沙哑的声音破碎地挤出:“为何……要救我?”
韩珏端坐于车厢阴影中,并未转头看她。
他的视线穿透翻飞的车帘,落在那片与灰暗天际相接、模糊不清的地平线上。
沉默片刻,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你想死?
活着,远比寻死艰难得多。
寻死,只需一瞬的勇气,一闭眼,一了百了,而活着……”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却要背负一生的煎熬,在炼狱里挣扎前行。”
不知颠簸了多久,马车在一片萧索荒凉、寒风呼啸的山坡前停下。
这里便是城外乱葬岗。
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无情地抽打着***在外的、冻得青紫僵硬的泥土。
眼前的景象,比沈拂最深的噩梦还要惨烈百倍。
沈府的下人们——那些昨日还在府中忙碌、带着温和笑容的熟悉面孔——此刻如同被随意丢弃的残破布偶,姿态扭曲地散落在冰冷的荒草、乱石和半融的污雪之间。
刺目的血迹早己凝固成暗褐色,与肮脏的雪泥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韩珏带来的几个沉默手下,正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在这片死亡之地翻找着。
终于,在一处被厚厚积雪半掩的枯草丛深处,他们找到了沈青山和柳婉仪。
风雪中,这对夫妇的遗体紧紧相拥,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仍想为彼此抵挡刺骨的寒冷与无情的利刃。
看到这一幕,沈拂的呼吸骤然停止,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强撑了一路的坚强外壳瞬间片片崩碎。
她踉跄着扑过去,冰冷的雪地绊住了她的脚,她几乎是爬到了父母身边。
喉咙里发出困兽濒死般压抑而痛苦的呜咽,手指颤抖着,想要触碰,却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哭出来吧。”
韩珏的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响起,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这里没有旁人。”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囚禁洪水的最后一道闸门。
压抑了整夜、几乎将灵魂撕裂的巨大悲痛,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沈拂“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父母冰冷僵硬的遗体旁,失声痛哭。
那哭声凄厉绝望,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又似心肝被人用钝刀活活剜去。
痛苦到极致的哀鸣在空旷死寂的雪野上猛烈回荡,竟让呼啸的寒风都似乎为之一滞。
她瘫软在地,身体因无法承受的悲伤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韩珏沉默地站在一旁,那双惯常冷厉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静静凝视着这人间至恸的一幕。
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
几人寻了一处相对背风、能得些许稀薄阳光的坡地,开始挖掘墓穴。
泥土混杂着坚硬的冻雪,铁锹砸下,发出沉闷而钝重的声响,每一下都敲打在沈拂破碎的心上。
韩珏也挽起袖子,亲自接过铁锹,用力地铲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
简陋的墓穴挖好,沈青山与柳婉仪的遗体被小心地、并排安放下去,覆盖上冰冷的冻土。
一块临时寻来的粗糙木碑,被深深插入新坟之前。
沈拂挣扎着站起,接过韩珏递来的匕首。
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双手,在冰冷刺骨的木头上,一笔一划,刻骨铭心地刻下:慈父沈公讳青山 慈母柳氏讳婉仪之墓不孝女 沈拂 泣立刻完最后一笔,匕首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
她还未从巨大的虚脱中回神,只见身旁的韩珏,庄重地撩起厚重的袍角,对着新垒的坟茔,双膝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首视墓碑,声音低沉却字字铿锵,清晰地穿透寒风:“沈伯伯,柳姨,韩珏在此立誓!
定会护宁宁(沈拂小名)周全,穷尽毕生之力,查明真相,还沈家一个清白之身!
此誓,天地共鉴!”
对于韩珏这掷地有声的誓言,沈拂心中并未感到惊讶。
十年前那场笼罩江南的变故,夺走了韩珏父母的双亲,死因成谜,流言纷飞——遇害?
投湖?
自那日起,少年韩珏脸上便彻底失去了笑容,眼神日益冷厉如冰封的刀锋。
下葬那日,满朝文武或避嫌、或畏惧,唯有她的父亲沈青山,不顾非议,独自一人前往吊唁,给予了那个孤苦少年唯一的慰藉。
此后经年,每逢年节,父亲总会将孤身一人的韩珏接到沈府,嘘寒问暖,视若己出。
这份恩情,早己深植于韩珏心底。
此刻的誓言,不仅是责任,更是对那份如山父恩的沉重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