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的空气,像浸透了铁锈和盐粒的湿抹布,沉甸甸地糊在人脸上。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几乎要压垮远处墨绿色的山脊,汹涌的海浪裹挟着白沫,狂躁地拍打着嶙峋的礁石。
一架涂装考究的直升机,像一只被风暴驱赶的金属巨鸟,艰难地降落在岛屿唯一稍显平整的礁石滩上。旋翼卷起的狂暴气流撕扯着四周稀疏的灌木。舱门滑开,秦皓率先踏出。昂贵的定制皮鞋踩在粗粝的砂石上,发出轻微的碾轧声。他深吸了一口这咸腥、带着风暴前兆的空气,脸上没什么表情,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金质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点燃了叼在嘴角的香烟。明灭的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他身后,走出六个人影。最后下来的,是林安。他身材瘦削,穿着一件洗得略微发白的浅蓝色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式样普通的黑框眼镜。他沉默地跟在人群最后,脚步轻得像猫,几乎被淹没在其他人兴奋或抱怨的嘈杂声浪里。他习惯性地抬起手,用指尖小心地推了推镜框,动作细致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专注。镜片反射着阴郁的天光,瞬间模糊了他低垂的眼眸。
“皓哥,这地方够劲啊!够荒!”一个穿着花哨夏威夷衫、名叫王锐的青年咋咋呼呼地嚷道,用力拍了拍秦皓的肩膀,声音盖过了风浪,“这才叫远离尘嚣,绝对保密!”
秦皓不动声色地侧身,肩膀微不可察地卸开了那份亲昵的力道,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喜欢就好。接下来的几天,保证让你们……印象深刻。”
旁边穿着精致连衣裙、妆容一丝不苟的李薇闻言皱了皱眉,小心地避开地上湿滑的海藻:“印象深刻?我只希望屋里有热水。这鬼天气,感觉骨头缝里都发霉了。”她抱着手臂,语气带着娇嗔。
另一个身材健硕、皮肤黝黑的男人,张强,粗声大气地接口:“怕什么!有皓哥安排,还能亏待了我们?对吧,耗子?”他朝旁边一个戴着厚瓶底眼镜、正紧张地调试着单反相机镜头的瘦小青年——赵昊——扬了扬下巴。
赵昊被点名,手一抖,相机差点脱手,他慌忙扶住,脸上挤出一点局促的笑,小声应和:“是…是啊,强哥说得对。”他镜片后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秦皓的脸,又迅速垂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相机外壳。
走在稍后位置的吴帆,一个气质略显阴郁、眼神总带着审视意味的男人,没有参与谈话。他双手插在卡其色风衣口袋里,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前方若隐若现的林间木屋轮廓,又若有所思地回头瞥了一眼沉默的林安,眉头微蹙。
林安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任何目光。他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脚下湿滑、布满碎石的小路,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稳妥。海风卷起他额前几缕柔软的头发,他再次抬手,指尖轻轻擦过镜片边缘,抹去沾上的一星水汽。动作轻微。
通往木屋的路掩映在茂密而潮湿的树林深处。空气越发粘稠,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和暴雨将至的压迫感。粗壮的藤蔓缠绕着虬结的古树,盘根错节的树根像怪物的爪子,牢牢抓住湿滑的黑色泥土。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积满落叶的地面上投下诡异的、摇曳不定的斑驳光影。
一行人踩着厚厚的落叶层,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脚下的触感软绵而危险,每一步都伴随着枯枝败叶碎裂的细微声响,在这片寂静得令人心慌的林子里被无限放大。
“这林子…有点邪门啊。”张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他壮硕的身体绷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幽暗的树影。
“少自己吓自己。”秦皓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语气平淡,“原始生态而已。”他手中的强光手电筒光束稳定地切开前方的黑暗,照亮湿漉漉的树干和垂挂的藤蔓,光束边缘,雾气像有生命的活物般缓缓流动。
李薇紧紧挨着王锐,高跟鞋在湿滑的地面上走得踉踉跄跄,她抱怨着:“这鬼地方,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话音未落,她脚下猛地一滑,惊呼出声,身体失去平衡向旁边倒去。
“小心!”离她最近的林安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伸出了手。一把稳稳地扶住了李薇的手肘。
“啊!谢…谢谢你,林安。”李薇惊魂未定,站稳后拍着胸口,感激地看了林安一眼。
林安只是微微颔首,迅速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迅疾的援手只是错觉。他再次推了推眼镜,目光又落回地面,恢复了那种近乎透明的存在感,好像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反应从未发生。
“没事吧薇薇?”王锐这才反应过来,关切地问。
李薇摇摇头,心有余悸:“没事,多亏林安。”她下意识地又看了林安一眼,对方却已侧身绕过一段突出的树根,沉默地继续前行。
走在稍后的吴帆,眼神在林安扶着李薇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若有所思地转向秦皓挺直的背影,眉头锁得更紧。
穿过令人窒息的密林,视野豁然开朗。一座老旧但规模不小的木屋,孤零零地矗立在海岛中央一片相对平坦的高地上。深棕色的木材饱经风霜,呈现出近乎黑色的深沉色泽,几扇窗户黑洞洞的,如同深陷的眼窝,漠然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屋后不远处,是陡峭嶙峋的断崖,崖下便是翻涌着白沫、咆哮不息的大海,涛声沉闷如雷,永无休止地撞击着崖壁。
“到了。”秦皓停下脚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海浪的背景音。他收起手电,掏出钥匙走向那扇厚重、布满雨痕的木门。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艰涩的“咔哒”转动声。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材、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光线昏暗,只有透过积满污垢的窗户渗进来的微弱天光。巨大的客厅中央,一张覆盖着厚厚灰尘的台球桌占据着显眼的位置,旁边散落着几张蒙尘的沙发。壁炉里残留着冰冷的灰烬。一条通往二楼的楼梯隐藏在角落的阴影里。整个空间空旷而压抑,弥漫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荒凉感。
“条件有限,大家将就一下。”秦皓率先走了进去,随手将沉重的背包放在落满灰尘的吧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环顾四周,目光在壁炉、楼梯和那些蒙尘的家具上缓缓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
其他人也陆续跟着进来,好奇又带着点失望地打量着这个临时的庇护所。
“哇哦,复古风,够原始!”王锐故作轻松地吹了声口哨,试图驱散那股无形的压抑感,但眼神里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李薇则直接皱起了精致的眉头,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天,这味道……灰尘太大了。”她挑剔地打量着布满蛛网的角落。
张强放下沉重的行李,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铅灰色的海天和开始密集落下的雨点,粗声说:“雨下大了。也好,省得出去喂蚊子。”他抬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雨水。
赵昊则第一时间举起相机,对着空旷的客厅和窗外阴郁的海景“咔嚓咔嚓”拍了起来,闪光灯在昏暗的室内突兀地亮起又熄灭。
吴帆没有立刻放下行李,他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空间,从天花板到地板,再到那些通往不同房间的幽暗门廊,最后停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那楼梯的木踏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林安最后一个进来,轻轻带上了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渐强的风雨声。他安静地站在门边,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洗得发白的细绒布,低着头,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镜片。镜片在他细致的动作下,反射着室内微弱的光,一闪一闪,像某种冰冷的信号灯。擦完后,他重新戴上眼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客厅里每一个人的身影,最终,那目光在秦皓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落回自己脚前的地板上,恢复了那种近乎隐形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