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梅雨时节,整个榕树镇被浸泡在一层湿漉漉、粘腻腻的灰暗里。
青石板路终日不见干爽,踩上去滑腻腻的,稍不留神便要跌跤。空气沉甸甸的,
混杂着木头霉烂的腐朽气息、河水微微的腥气,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头发闷的滞重感,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我和丈夫水生,
在这小镇最西头一条窄巷的尽头讨生活。巷子窄得仅容两人错身,两旁是低矮歪斜的木板房,
日头吝啬得几乎照不进来。水生起早贪黑,就在自家门前支起一口小小的豆腐锅。
每日天不亮,巷子里便准时响起石磨转动时那沉闷、单调、仿佛永无止尽的“吱呀”声,
磨碎豆子,也磨着水生的力气。豆腐出锅时那点可怜的热气白雾,
转眼就被湿冷的雨气吞噬干净。隔壁住的是陈记粮行的老板,陈金禄。
他的铺面比我们的豆腐摊子气派得多,青砖到顶,黑漆大门终日敞开着,
显摆着里面堆得小山似的粮袋。陈金禄本人也像他粮仓里胀鼓鼓的米袋,肥壮油腻,
一双眼睛浑浊得像沤烂的豆子,看人时总带着一种黏糊糊、令人极不舒服的打量。
他尤其爱在自家高门槛上坐着,腆着肚子,手里托着个锃亮的黄铜水烟筒,目光却像水蛇,
无声无息地滑过巷子,常常落在我的身上,从上到下,黏腻地缠绕着。水生出门卖豆腐时,
那沉重的木轮车“吱嘎”声刚消失在巷口拐角,陈金禄那扇黑漆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他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阴影几乎将我门前那点可怜的光线完全吞没。“阿生家的,
”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痰音,水烟筒的铜嘴在门框上磕了磕,“前头米铺新进了点好米,
给你舀一碗尝尝?女人家,身子骨要紧,光吃豆腐哪成。” 他这话说得看似关心,
可那浑浊眼睛里闪烁的光,却像毒蛇的信子,冰凉又贪婪。我心头猛地一缩,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急又怕,几乎要喘不上气。慌乱间,
我下意识地抓起门边那把旧得发黑的油纸伞,紧紧抱在胸前,
仿佛那单薄的竹骨和桐油纸能替我挡开什么。伞柄粗糙的触感硌着手心,
带来一丝微弱而真实的痛感。“不…不用了,陈老板。” 我低着头,声音细弱蚊蝇,
几乎被巷子里淅沥的雨声盖过,“家里…家里还有米。” 脚步慌乱地向后退,
只想退回屋里,把那薄薄的木板门死死闩上。他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油熏得发黄的牙齿,
一股浓重的烟臭气扑面而来。“客气啥?街坊邻居的……” 话音未落,
他那肥厚的手掌竟猛地伸过来,不是抓米,而是直接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
像一把生锈的铁钳,皮肉被狠狠挤压着,骨头都在咯咯作响。“啊!” 我痛呼出声,
拼命挣扎,怀里的油纸伞“啪嗒”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窒息感攫住了喉咙。那扇象征安全的薄薄木门,
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陈金禄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凑得极近,
浑浊的眼珠里映出我惊恐扭曲的脸。他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
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和隔夜酒气的恶臭喷在我脸上。我被他巨大的力量拖拽着,踉跄着,
离那扇敞开的、黑洞洞的大门越来越近。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紧心脏,
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门内昏暗的光线下,堆积的粮袋投下重重叠叠的阴影,
像一头蛰伏的、等待吞噬的巨兽。我的反抗徒劳得像扑火的飞蛾,
指甲在他粗壮的手臂上抓出几道白痕,转瞬即逝。那扇黑漆大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
隔绝了巷子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也隔绝了我微弱的呼救声。
世界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带着霉味的黑暗里。雨声,只剩下那单调、冰冷的雨声,
敲打在屋顶和陈家黑漆大门上,像是无休无止的嘲笑。这样的黑暗,一次,
两次……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一个水生推着豆腐车“吱嘎”远去的清晨或午后,悄然降临。
陈金禄像一头盘踞在粮堆阴影里的恶兽,总能精准地捕捉到水生离开的空隙。
每一次挣扎和哭喊都被那厚厚的墙壁和哗哗的雨声吞噬,每一次的绝望都更深地刻进骨子里。
那把摔在地上的旧油纸伞,伞骨断了一根,再也撑不圆了,孤零零地靠在墙角,
像是我被踩碎了的、再也拼凑不起的尊严。水生回来时,常带着一身汗水和豆腐的微酸气息,
疲惫地坐在门槛上。他看着墙角那把破伞,又看看我苍白浮肿的脸和躲闪的眼神,
几次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口气,闷头去收拾豆腐担子。那叹息像沉重的磨盘,
碾在我心上。他或许隐约察觉了什么,但生活的重担和那陈金禄在镇上隐隐的财势,
像无形的枷锁,让他选择了沉默。沉默,有时比刀子更伤人。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
心头那点微弱的、关于依靠的念想,也一点点冷下去,冻成了冰碴。终于,
一场罕见的、泼天盖地的大暴雨席卷了榕树镇。那是个傍晚,天色黑得如同打翻了墨缸,
浓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豆大的雨点不是落下,而是狂暴地砸下来,
密集得在空中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砸在瓦片、石板和河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狂风呼啸着在狭窄的巷弄里横冲直撞,卷起地上的污水和落叶,发出呜呜的怪响,
像无数冤魂在齐声哭嚎。豆腐生意自然做不成了,水生提前收了摊子,浑身湿透,
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推着那辆同样湿淋淋的木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挪回家。
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重的哗啦声。快到家门口时,
他习惯性地抬头看向自家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一个巨大的、臃肿的黑影,
正攀附在两家相邻的矮墙上!那黑影笨拙又急切,正试图翻越墙头。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墨黑的天空,瞬间将天地映得一片死白!
电光清晰地照亮了陈金禄那张因为用力而扭曲的油脸,雨水顺着他肥厚的下巴往下淌,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急不可耐的贪婪。他的一条粗腿已经跨过了墙头,
正奋力将另一条腿拔过来。“陈金禄!” 水生看清的瞬间,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
压过了风雨声,也压过了他平日的沉默。那声怒吼像平地炸响的惊雷,
带着被欺骗、被侮辱、被长久压抑的滔天愤怒,穿透了狂暴的雨幕。墙头上的黑影猛地一僵!
陈金禄惊骇地扭过头,正对上水生那双喷火的眼睛。他脸上的贪婪瞬间被惊惶取代,手一滑,
肥胖的身躯失去平衡,“噗通”一声巨响,像个装满谷糠的麻袋,
重重地摔进了我家院子里浑浊的积水洼里,泥水四溅。水生扔下豆腐车,几步冲进院子,
胸膛剧烈起伏着,雨水顺着他额前散乱的头发往下淌,流过他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死死盯着在泥水里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陈金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攥得骨节发白。
“水生!水生你听我说!” 陈金禄狼狈地撑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
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那点惊惶迅速被一种更深的阴鸷取代。
他指着闻声从屋里冲出来、浑身发抖、面无人色的我,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
盖过了哗哗的雨声:“是她!是这个贱妇!是她耐不住寂寞,几次三番勾引老子!
刚才也是她招手叫老子过来的!不信你问她!问她啊!”这颠倒黑白的污蔑,
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的心窝。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
想尖叫,想反驳,想扑上去撕烂他那张喷吐着毒液的嘴!
可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巨大的冤屈和恐惧攫住了我,
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徒劳地摇头,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
水生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痛苦,
还有一丝……动摇?那丝动摇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崩塌,
只剩下陈金禄那张不断开合的、吐出毒信的嘴,和水生眼中那令人心碎的、破碎的信任。
巷子里,不知何时已悄然围拢了一些被吵闹声惊动的邻居,一张张模糊的脸在雨幕后面,
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陈金禄见水生一时愣住,眼中闪过一丝狡诈和得意。
他挣扎着从泥水里完全爬起来,声音更加理直气壮,带着煽动:“街坊们都看看!都评评理!
我陈金禄在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犯得着去招惹一个卖豆腐的婆娘?
分明是这女人水性杨花,守不住!坏我名声!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请族老们主持公道!
”他这一嚷嚷,人群更是骚动起来。
几个平日里对陈金禄多有巴结的闲汉立刻出声附和:“是啊是啊,陈老板什么人,犯得着?
”“啧啧,看不出来啊,阿生家的平时闷不吭声……”水生的脸色由愤怒的铁青转为惨白,
最后变成一种死灰。他看看我,又看看趾高气扬的陈金禄,再看看周围那些闪烁不定的目光,
嘴唇翕动着,最终,那攥紧的拳头,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了,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肩膀垮塌下去。那一刻,我知道,我唯一的依靠,塌了。
镇子中心的陈氏祠堂,即使在暴雨天,也透着一股阴森威严。高大的门楣漆色斑驳,
门环是狰狞的兽首。祠堂里光线晦暗,只有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阴风中摇曳,
映照着高台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香烛味、灰尘味,
还有一种深入木头的阴冷。几个须发皆白、穿着长衫马褂的族老端坐在太师椅上,
面容刻板得像祠堂里的木雕。陈金禄换了一身干爽的绸衫,站在下首,腰杆挺得笔直,
脸上已不见了丝毫狼狈,只有一副蒙受奇耻大辱的悲愤。他声情并茂,添油加醋,
将污水一盆盆泼向我,说我是如何不知廉耻,如何主动勾引,如何败坏了陈家门风,
其心可诛!我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浑身湿透,不住地发抖。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下。我想辩解,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炭块堵住,
每次开口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冤屈和恐惧让我几乎窒息。水生被拦在祠堂大门外,
只能隐约看到他佝偻的身影在雨幕中晃动,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枯木。“贱妇!
” 一个族老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嗡嗡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证据确凿,还敢抵赖!陈老板是体面人,岂会凭空污你清白?定是你这狐媚子,不安于室,
败坏我陈家清誉!今日若不严惩,何以正家风,儆效尤?”“对!按族规,该打!
” 另一个族老厉声附和。“打!重重地打!”冰冷的判决如同丧钟敲响。
两个粗壮的陈姓后生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粗暴地把我从地上拖起。祠堂大门被打开,
外面暴雨如注。我被拖到祠堂前高高的青石台阶下,面朝着聚拢在雨中的街坊邻居们。
无数道目光射过来,有冷漠,有鄙夷,有好奇,唯独没有一丝怜悯。
一根浸透了桐油、足有拇指粗的麻绳被递了过来。其中一个后生将我双臂反剪,死死捆住。
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冰冷刺骨。“行家法!” 族老威严的声音穿透雨幕。
执鞭的是陈金禄家的一个长工,黑塔般壮实。他抡起那根湿漉漉、沉甸甸的牛皮鞭子,
在空中甩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呼啸——“啪!”第一鞭狠狠抽在我的背上!
布帛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炸开,仿佛皮肉被活活撕开,
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灼烫感直冲脑门。我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向前一栽,
牙齿狠狠磕在冰冷的石阶上,满嘴腥甜。“一!叫你不知廉耻!” 执鞭人如同报数般高喊,
声音冷酷。“啪!” 第二鞭,抽在腰上。剧痛让我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扔进滚水的虾米。
冰冷的雨水浇在绽开的伤口上,带来另一种钻心的刺骨寒意。人群里传来几声低低的抽气,
但很快又被雨声淹没。“二!叫你败坏门风!”“啪!啪!啪!” 鞭子带着风声,
一下接一下,毫不留情地落下。每一次抽打都像用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
每一次报数都像重锤砸在心口。单薄的衣衫早已破碎不堪,
和着血水紧贴在皮开肉绽的背上、肩上、腿上。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骨髓,
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和冰冷的雨水中渐渐模糊、飘散。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身体在本能地抽搐、痉挛。视线开始模糊,祠堂那狰狞的兽首门环,
族老们冷漠刻板的脸,陈金禄嘴角那一闪而逝的阴冷笑意,
还有雨中那些影影绰绰、面目模糊的看客……一切都扭曲旋转起来,
仿佛置身于一个冰冷、残酷、无法醒来的噩梦。最后几下鞭子落下时,痛感似乎已经麻木了。
我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冰冷的雨水和泥泞里,脸贴着湿滑的青石,
能感觉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带起的水泡破裂的微响。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雨声,
永恒的、冰冷的雨声。不知过了多久,绳索被解开。我被人粗暴地拖拽起来。
双脚像踩在棉花上,完全使不上力,只能任由他们拖拉着,像拖一条死狗。离开祠堂时,
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水生。他蹲在祠堂大门外的墙角,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不知是哭还是被雨水呛得发抖。他没有看我,一眼都没有。
我被丢在自家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冰冷的木板房里。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黑暗,
无边的黑暗和死寂涌上来。背上的伤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
但身体上的痛,远远比不上心口那片冰冷的死寂。水生一直没有回来。
他大概……也觉得我脏了吧?我挣扎着爬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眼前发黑。我摸索着,
打开了角落里那个破旧的小木箱。里面是我全部的嫁妆,少得可怜。最底下,压着一件衣裳,
是我成亲那天穿过的。大红的粗布,洗过很多次,颜色已经有些发暗,
袖口和领子都磨出了毛边,却是我唯一一件体面的、属于“喜气”的衣裳。我把它抖开,
慢慢穿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背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却奇异地让我感到一丝清醒和……决绝。我坐到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前,
用木梳沾着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把散乱纠结的头发梳拢,在脑后挽了一个最简单的髻。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深不见底,
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燃烧过后的冰冷灰烬。推开门,外面依旧是倾盆大雨,天地一片混沌。
我赤着脚,踩过冰冷的泥水,一步一步,朝着镇口走去。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只是本能地朝着那唯一能给我一点印象的地方走——那棵巨大的古榕树。不知走了多久,
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红衣,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似乎麻木了。终于,
那棵盘踞在镇口河边的古榕树出现在雨幕里。它庞大的树冠在狂风中剧烈摇晃,
无数气根如同垂死的巨蟒在风雨中狂舞,发出呜呜的悲鸣。我走到树下,仰起头。
浓密的枝叶遮蔽了部分天空,雨水顺着虬结的枝干和垂落的气根流淌下来,滴落在脸上,
冰冷刺骨。粗壮的横枝就在头顶上方,如同一条伸向无尽黑暗的手臂。
我解下腰带——那是捆过我的那根粗糙麻绳。踮起脚,将它用力抛过那根粗壮的横枝。
雨水模糊了视线,指尖冻得僵硬麻木,试了几次,才勉强系成一个死结。
最后看了一眼雨幕中沉睡的、吞噬了我的榕树镇,我闭上眼,将头伸进了那个冰冷的绳套里。
脚下猛地一空……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喉咙。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