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清晨六点的空气,裹挟着油炸食物的焦香、生鲜摊的腥气,
还有一丝尚未散尽的露水凉意。陈俊南趿拉着那双磨得快没底的人字拖,
蹲在“老王家豆汁”油腻腻的塑料凳上排队。雾气从大锅里蒸腾而上,
老板娘王姨搅动着那锅灰绿色的、带着独特发酵酸味的液体,瞥见他,咧嘴一笑,
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哟,小陈!今儿够早啊!老规矩,三份?老乔、舒画,还有你?
”陈俊南像被按了弹簧,“噌”地挺直了腰板,
脸上瞬间堆砌起那副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困倦和出神从未存在过:“那必须的!王姨您这话说的,
咱家小公主舒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她啊!三份豆汁儿,三份焦圈,
三份糖饼!糖饼要刚出锅的,焦圈炸得嘎嘣脆!” 他故意把声音拔高,带着点炫耀的意味,
像是在向整个早市宣告他们这个小团体的存在。“放心!给小舒画的,
焦圈保管炸得金黄酥脆,透亮儿的!” 王姨手脚麻利,塑料袋套碗,油纸包饼,
动作行云流水。三个装着豆汁的塑料袋沉甸甸地递过来,
三个油纸包散发着诱人的热气和油香。陈俊南伸手去接,指尖触碰到那三个油纸包的温度时,
脸上的笑容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硌了一下,瞬间有些不自然的凝滞。
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其中一份的油纸边缘,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想象中、某人挑剔时可能会捏出的褶皱。但下一秒,
那点凝滞就被更夸张的笑容扯平、覆盖:“得嘞!谢了王姨!回见您呐!” 他转身,
几乎是小跑着离开摊位,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追赶。清晨微凉的空气涌进肺里,
带着点呛人的煤烟味,他深吸一口,又重重地、像是要甩掉什么似的呼出去。三份,对,
就是三份。他在心里默念,像是在加固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脚步迈得又大又快,
人字拖拍打着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盖过了心底那点细微的、持续不断的碎裂声。
阳光慵懒地穿透“老陈&老乔小院”茂密的葡萄架,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空气里混杂着陈俊南带回来的豆汁焦圈味儿、晾晒衣物上洗衣粉的清香,
还有一丝乔家劲晨练后未散尽的汗味。乔家劲盘腿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宽厚的脊背微微弓着,
正笨拙地抓着一支蜡笔,试图教身边的小女孩画一只猫。“线条要够硬,够直,知唔知啊?
” 他努力把粤语放得轻柔,带着点哄孩子的生涩。小女孩舒画,
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裙子,已经乖乖坐在小矮凳上。她面前的涂鸦本上,
画满了扭曲的、带着尖耳朵的轮廓——像老鼠,又像某种简陋而令人不安的面具。
她的眼神有些空茫,仿佛视线穿透了纸页,落在某个遥远的、只有她能看见的废墟上。
“劲哥,”她突然小声开口,声音细细的,带着点犹豫和不确定,
“‘道’…还能换豆沙包吗?”乔家劲握着蜡笔的手猛地一抖,“啪嗒”一声,
红色的蜡笔断成了两截。
豆沙包那甜蜜温暖的香气瞬间被终焉之地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道”所覆盖。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块灼热的炭,
随即扯出一个大大的、几乎要咧到耳根的笑容,粗糙的大手带着安抚的力道,
用力揉了揉舒画柔软的头发:“傻女!讲咩傻话!这儿不叫‘道’,叫‘钱’!哥有钱!
买一车豆沙包给你吃到撑!吃到你变成豆沙包小妹!” 他的声音洪亮,
试图用夸张的许诺驱散那瞬间笼罩下来的阴霾。舒画的眼睛亮了一下,
小脸上终于绽开一点微弱却真实的笑意。她小心地捧起陈俊南刚放在石桌上的糖饼,
小口咬了一下边缘焦脆的部分,满足地眯起了眼。但很快,
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又爬上了她的眉梢,
她偷偷把那张画满了“老鼠”的涂鸦纸往小凳子底下藏了藏,仿佛那是见不得光的秘密。
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陈俊南带着一身早市的烟火气闯了进来:“老乔!小舒画!
开饭啦!热乎的豆汁儿焦圈伺候着!” 他像个得胜归来的伙夫,
把沉甸甸的早餐往石桌上一放,
浓郁的、混合着焦香和微酸的气息瞬间充盈了整个小小的院落。“哇!俊南仔辛苦啦!
”乔家劲立刻被香气吸引,像只闻到肉味的豹子般敏捷地蹿到桌边,
伸手就要去抓那金黄油亮的焦圈。“洗手去!脏不脏啊你!”陈俊南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笑骂着,动作麻利地摆开碗筷。他拿起一个印着卡通小花的碗,
熟练地从旁边的小罐子里舀了一小勺白糖,细细地撒进豆汁里,然后用筷子轻轻搅匀。
“咱家小公主得喝甜口的,这才对味儿。” 他嘴里也没闲着,
噼里啪啦地讲着早市排队时前头两个大妈为了抢最后两根油条差点上演全武行的糗事,
唾沫星子横飞,表情丰富得像在说单口相声,努力地把空气里那点残留的沉重搅散。
他拿起一块刚出锅、还烫手的糖饼,热乎乎的甜香钻进鼻孔。几乎是肌肉记忆般,
他的手腕极其自然地就要往旁边那张空着的藤椅方向递去。那藤椅是乔家劲前两天新买的,
藤条还泛着新鲜的黄白色,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崭新,此刻却空空荡荡,
在葡萄架的阴影里投下一道孤零零的、狭长的影子。陈俊南脸上那生动的、喧嚣的笑容,
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录像带,瞬间彻底凝固。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粘稠得令人窒息。
那停滞只有零点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下一秒,
他手腕极其生硬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一翻!那块温热的糖饼带着风声,
“啪”地一下,重重地拍在了乔家劲面前的空盘子里,发出一声脆响。“吃你的吧拳皇!
堵上嘴少问东问西!”陈俊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的、近乎刺耳的喧嚣,
试图用音量掩盖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他给自己舀了一大勺滚烫的豆汁,
那灰绿粘稠的液体在碗里冒着灼人的热气。他像是跟谁赌气似的,狠狠吸溜了一大口,
滚烫的液体烫得他舌尖发麻,直咧嘴倒抽冷气,却不管不顾地囫囵咽了下去,
喉结像被锁住般剧烈地上下滚动。“啧,可惜了,”他含糊地嘟囔着,
嘴角还沾着一点豆汁的白沫,眼神飘忽地扫过那张空藤椅,又迅速移开,
“老齐那挑嘴的玩意儿要在,准得嫌这豆汁儿熬得不够火候,豆腥气重了点儿,
焦圈炸得不够透亮……啧,没口福的命!”他语气随意得像在点评今天的天气是晴是阴,
仿佛在谈论一个远行未归、随时可能推门而入的损友。乔家劲正咬着一口焦圈,
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咀嚼的动作变得缓慢而沉重,眼神复杂地看向陈俊南,那目光里有理解,
有痛楚,还有一种无声的担忧。陈俊南却像是完全没接收到这目光,或者说,
他刻意地无视了。他抓起自己那份焦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发出夸张的“咔嚓”声,
然后又灌了一大口烫嘴的豆汁,含混不清地催促乔家劲:“愣着干啥?喝啊!
正宗老北京风味儿,养胃!比你在香江喝的那些甜腻腻的玩意儿强多了!
” 他指了指乔家劲面前那碗原味的、散发着独特酸腐气息的豆汁,
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乔家劲看着碗里那灰绿色、如同沼泽淤泥般的液体,
眉头不易察觉地紧紧皱起,带着明显的生理性抗拒。他犹豫地端起碗,像是捧着一碗毒药,
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吸溜了一小口。
那独特的、混合着酸、馊和豆腥气的味道瞬间猛烈地冲击了他的味蕾,
他整张脸都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强忍着没当场吐出来,喉头艰难地上下蠕动了好几下,
才把那口液体咽了下去,表情扭曲得像是刚刚吞下了一只活蟑螂。
“咳咳…丢…”乔家劲被呛得咳嗽两声,差点爆出粤语粗口,赶紧憋回去,
脸都憋成了猪肝色,“这…这什么味啊?又酸又馊…像…像馊了三天三夜的刷锅水!
”他嫌弃地把碗推远了一点,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抓起焦圈狠狠咬了一大口,
试图用焦香压住嘴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怪味。陈俊南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痛苦不堪的样子,
爆发出一阵极其夸张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背过气去:“哈哈哈!老乔你个土包子!
没见过世面!这叫豆香!懂不懂欣赏?老北京几百年的精髓!齐夏那孙子就他妈最爱喝这个,
配着焦圈,还非得是刚出锅滚烫的,啧,那叫一个绝!”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仿佛乔家劲的反应是这新世界诞生以来最好笑的笑话。只是那洪亮的笑声在提到“齐夏”时,
尾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和走调,像一根绷紧的弦被无意拨动。
舒画小口喝着甜甜的豆汁,看看皱着苦瓜脸的乔家劲,又看看大笑不止的陈俊南,
懵懵懂懂地也跟着咯咯笑起来,清脆的笑声暂时驱散了小院里的沉闷。陈俊南笑着笑着,
突然放下碗,一把抓起乔家劲推开的豆汁碗,作势就要往他嘴里强灌:“来来来!入乡随俗!
今儿个小爷非得给你开开眼,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帝都灵魂饮品!” 乔家劲吓得怪叫一声,
连连向后躲闪,两人在小小的院子里闹作一团,绕着石桌追逐。舒画的笑声更清脆了,
拍着小手看着两个大人像孩子一样嬉闹。闹腾中,
陈俊南的手肘“啪”地一下带翻了石桌上那个装着醋的小碟——那是他给自己准备的,
准备蘸焦圈用的。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出来,在粗糙的石桌面上迅速漫延开,
像一小滩污浊的血迹。陈俊南嬉闹的动作猛地顿住,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他看着那滩刺目的深褐,
又下意识地、飞快地看了一眼旁边正开心笑着、对那滩醋渍毫无反应的舒画。
他脸上那喧嚣的、浮于表面的笑意短暂地僵了一瞬,仿佛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
露出了底下瞬间掠过的冰冷和恐惧。但这缝隙眨眼间就被更浮夸的嬉闹覆盖。
他一边继续作势要灌乔家劲,一边飞快地抓起抹布,
用力地、反复地、近乎凶狠地擦拭着桌面,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坚硬的石桌被抹布摩擦得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仿佛要把那痕迹连同某些记忆一起彻底抹除。醋渍终于擦净,嬉闹也稍歇。陈俊南喘着气,
突然把抹布往旁边水桶里一扔,一个箭步跳上了石桌,碗碟被震得叮当乱响。“同志们!
静一静!都给小爷听好了!”他双手叉腰,像个蹩脚的三流舞台剧演员,
站在简陋的“舞台”上,努力吸引着唯一的两位“观众”,“为了庆祝乔老爷喜提新藤椅,
也为了庆祝咱们在这鸟语花香的新世界开启美好新生活!小爷我,决定献歌一曲!鼓掌!
热烈点!” 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乔家劲刚逃过豆汁“酷刑”,心有余悸地配合着拍手,
脸上还带着点无奈。舒画也开心地拍着小手,仰头看着站在高处的陈俊南。
陈俊南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唱什么咏叹调,
然后猛地扯开他那五音不全、极具破坏力的破锣嗓子,
荒腔走板、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哎——!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明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他唱得极其卖力,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脸涨得通红,声音嘶哑又严重跑调,每一个音符都在挑战听众的忍耐极限。舒画先是咯咯笑,
后来实在受不了那魔音灌耳,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小耳朵。乔家劲拍手的节奏也越来越慢,
最终停了下来,
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在桌上卖力嘶吼、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表演“快乐”的身影。
阳光落在他汗湿的后背上,勾勒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孤独。一曲终了,他喘着粗气,
胸膛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没有跳下来,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向后一仰,重重地跌坐进了那张崭新的、空荡荡的藤椅里,藤椅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淋漓的汗水,哑着嗓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乞求认同的迫切,
看向乔家劲和舒画:“怎么样?像不像……像不像老齐那五音不全还他妈特爱瞎嚎的德行?
就他那破锣嗓子,还总觉得自己是歌神转世……” 他的目光在乔家劲和舒画脸上来回逡巡,
试图捕捉到一丝肯定。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葡萄叶的沙沙声。无人应答。
乔家劲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掌,仿佛那上面刻满了无法言说的文字。
舒画似乎被这突然的安静吓到了,懵懂地低下头,小手无意识地玩着衣角。
陈俊南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一种失血的苍白。
那强撑的笑容彻底碎裂、消失。他猛地抓起桌上自己那碗已经半凉的豆汁,仰起头,
像是灌酒一样,咕咚咕咚地猛灌下去,冰凉的、带着馊味的液体顺着他的下巴肆意流淌,
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他灌得太急,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弯下了腰,
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咳嗽声在寂静的小院里回荡,盖过了风声,
也盖过了心底那无声的、巨大的呜咽。几天后,市图书馆明亮宽敞的报告厅里,人头攒动。
《十日终焉:幸存者手记》的烫金海报灼灼生辉,巨大的宣传立牌上,
Q版化的“骗子”齐夏形象带着点刻意设计的邪气笑容,眼神狡黠又迷人。场内座无虚席,
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油墨的香气和粉丝们兴奋的低语。韩一墨穿着明显不太合身的廉价西装,
站在聚光灯下,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捏着演讲稿,指节发白。他的声音干涩,
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部作品,源于一些……非常深刻、也非常痛苦的想象。记录,
或许……或许是为了对抗某种……普遍的遗忘。”念到“齐夏”这个名字时,